被設置好的人生,被控制的幸福與自由
《美麗新世界》被譽為是人類社會警世的驚天巨作,裡面涉及到的人倫、社會道德、生育、宗教等問題,放在至今的任何一個時代都像是一本令人心驚膽戰的驚世預言書:越來越分明的階級,越來越懶惰的思考,越來越熱衷低級享樂。
英國作家赫胥黎在1931年寫下了這本小說。在他創造的美麗新世界中,胎生已經被摒棄了,所有的人都是「生產」出來的,最高級的阿爾法,次等的貝塔,跟在後面的依次是伽瑪、德爾塔,最後是矮小丑陋的厄普西隆。各個階層的人們不會抱怨自己的工作、生活,因為在他們的意識裡面,「早就被規劃好人生」是一種常識,沒有人會去挑戰它、質疑它。人們也不會長時間被消極情緒困擾,失望、低落、焦慮,這些「負能量」可以被一種叫做唆麻的藥物麻痺,只剩下快樂幸福和飄飄欲仙。在這個世界中的人們,不會深入思考,失去了創造力,只剩下他們趨之若鶩的「快樂感」。
然而諷刺的是,無論是最高等的阿爾法還是最低等的厄普西隆,他們只不過是為了社會穩定而批量生產出來的男人或者女人。他們帶著被設置好的人生來到世界,幸福和自由都是在被控制下發生的,個人無法選擇。被控制著的高種姓人對生活沾沾自喜,低種姓人則安於現狀,怡然自得。人們已經放棄思考,社會已經停止進化,一切非常安穩和諧。
作者就像一個隱藏在這個新世界背後的記錄者,他敘述卻不發表評論,看著人們行屍走肉地度日卻毫無譴責。他徒留我們自己細細品味這充滿反諷意味的世界——這哪裡是美麗新世界,它簡直就是一個毫無生命力的麻木蠻荒之地。
反諷之一:安然享受的高人一等,只是人為設置的偶然。
只要有人類,社會就會被劃分成不同的階層,這是任何一個時代都存在的現象。在《美麗新世界》中,集權者將階層分級做到了極致。
作為「人」,沒有父親和母親,只能跟隨設定好的生產批次來到世界上。高種姓人漂亮又聰明,滿足了我們這個時代對於理想人物的最終幻想。他們從事更能體現身份和地位的工作,比如管理和科學技術。而低種姓人卻只能做簡單的流水線工種,集體居住大營房,不像高種姓人一樣住著舒適的住宅。低種姓人不可能通過自身的努力和創造價值越過等級變成高種姓人,他們的一生都只能在自己的位置渾渾噩噩過完一生。在新世界裡面,階層不可流動,完全固化。
高種姓人理所當然地鄙視低種姓人,然而這種鄙視卻是毫無理由和根據的:這一切都只是預設的生產機率問題,和種族無關,和血統無關,它只是批量生產的其中一種形態。無論高級還是低等,都是集權者為了社會的穩定和統一而設定的等級。在新世界裡面的人,無論是高種姓人還是低種姓人,都沒有選擇權。不能選擇更好的,也無權喜歡自己喜歡的。高種姓人自認為的天生高人一等,只不過是出於社會穩定,和個人意志無關,與個人的努力更無聯繫。高種姓人不是天生的高種姓人,低種姓人也不是天生的低種姓人,一切取決於機率。這無疑是作者的第一個充滿反諷意味的批判。
身份的高級低等只不過是人們的一廂情願,卻也是洗都洗不掉的劣根性。就連在這樣一個已經用不著社會階層的高度發達的新世界,界限分明的等級依然存在,人類內心深處那個熱衷等級劃分的優越天性依然沒有任何改變,不斷用新的方式嘗試去說服別人說服自己:我是這個世界最優越、最高級的存在。作者痛批這種子虛烏有的虛無價值,將新世界的高種姓人趕進被集權者控制的高等牢籠,任他們在其中沾沾自喜,洋洋得意,卻意識不到自己只是社會維穩的棋子。
人類的社會價值,絕對不是被擺布的棋子。作為社會中自主能動性最高的主體,人類的創造力潛能是無限的,而思考的層次也不是一成不變的。階級分層不是社會本身的錯,而是社會發展的必經階段。正是因為有了協調和個人平等的種群思維,有了共同發展的美好願望,社會上的階層才得以流動,才得以在一個相對平衡的狀態中相處。而這種狀態,更是促進人類社會走得更遠的重要調節劑。無需譴責有錢人的富,也不去鄙視貧窮者的窮;無需諂媚高位者,也無需看輕低位者。讓開放的心態、寬容的心胸讓各個階層以一種相對平衡的狀態溝通交流,這才是人類存在的價值。
1998年根據小說改編的美國科幻電影《美麗新世界》,豆瓣評分只有6.4。電影多處被篡改的情節被網友詬病十足。
反諷之二:輕易擁有的享樂與自由,是集權者扼殺創造與思考的武器。
在這個美麗新世界裡面,所有人類文明通通都被消滅了。承載了人類深厚歷史的博物館被關閉,一切具有歷史意義的建築、文物通通被消滅。人們之間不再存在愛情、親情、友情,那些讓人腎上腺素激增的危險的情感元素被消滅得乾乾淨淨。你可以自由選擇約會的伴侶,就算上百個個伴侶也不會被譴責,甚至是一種榮耀。在現實社會深受批判的非道德行為,在新世界裡面是一種常態。如果你痛苦,那就去吃唆麻,吃了之後,快樂就會加倍。
列寧娜得不到約翰的青睞會痛苦,所以她吞下了唆麻,醒來之後不再難受了;低種姓人每次工作完都會被派發唆麻,以稍稍慰藉他們的工作;在團結禮拜日的大禮堂上,眾人吸食唆麻來享受極致的大腦歡愉……唆麻就是一劑歡樂神藥,將痛苦消極的情緒通通消除。集權者讓所有過激的情緒都消失在唆麻的作用下,社會才會歸於穩定和平靜。人們自以為的自由,是經過集權者的計算和安排的。被控制的享樂與自由,是作者的第二個反諷。
沒有美麗哀愁,沒有傷春悲秋,一切實用主義,一切享樂主義,一切極致消費主義——「縫補是反社會的行為」,如果衣服不能穿,縫補是一種恥辱,在新世界裡面提倡的是極致的消費。「縫補不如買新的。」既然擁有一切唾手可得,人們再也不會花費時間心神去擁有這些東西。人們停止了思考,沉迷於每天的享樂,社會也隨之停擺,不再進化。日夜醉生夢死的人們已經全然忘記了作為一個人真正的價值,因人類的創造力而建立起來的社會,卻再也不需要充滿生命力的人們了。
將《美麗新世界》譽為時代的預言書是有道理的。人們懼怕一切不快樂的情緒,已經喪失了處理問題、應對負面情緒的能力,被無需思考的事物佔據了大部分的時間和。再看看現在的我們,手機裡滿是消磨時間用的APP,生活除了工作就是手機,再也沒有其他可以深入思考的餘地。沒如今的我們可以選擇任何我們喜歡的消遣,充分享受選擇的自由。然而這些消遣都是被精心設計過的,在大數據下生活的我們,喜歡和厭惡都能被計算出來。我們無法逃開數據的跟蹤,早就已經被數據掌控。
作者對這樣毫無生氣的世界並不死心,所以來自還保留有獻祭傳統的野蠻之地的約翰,無法適應新世界這一切,他選擇了去一座舊燈塔隱居。他懼怕主動貼身的列寧娜,他難明那種讓他痛苦消失的唆麻。他認為新世界的一切都不正常,失去了作為人的價值和尺度,他只想保住生而為人的最基本的價值,想保住自己的獨立人格。約翰是這個新世界裡面閃現的人性光輝。
約翰的死去,卻不是對新世界的妥協,而是一種憤怒的表達。人們自以為得到了想要的自由,卻是以丟掉創造力和思考得來的。沉浸在美麗新世界的人,再也感受不到生而為人的價值,那些曾經被人類引以為傲的創造力和智慧,已經被深深埋藏在一場沒有痛苦的狂歡之中。社會已經變成一潭死水,時代的齒輪已經生鏽,無法前進。
結語:《美麗新世界》與《我們》、《1984》並稱為「反烏託邦文學」三部曲。烏託邦一詞出自於英國空想社會主義創始人託馬斯·摩爾的小說《烏託邦》,意思是「幸福自由之地」。小說中中刻畫的新世界,正是人們所期望進入的理想世界高度一致的「幸福自由之地」。人們雖然可以自由獲取社會的一切享樂而無需努力,然而最引以為傲的、與動物最為區別的創造力沒有了,思考能力也不翼而飛。人類居然失去了在這個社會最重要的能力和價值,這無疑是對這個所謂的美麗新世界最大的嘲諷。
生而為人,正是因為有著與眾不同的思想和情感,不斷追尋更加富足的精神世界,才足以推動社會的巨輪,隆隆向前。沒有獨立的人格,就等於沒有了創造力,沒有獨立的人格,也就斬斷了思考之源。
幸福不是膚淺地擁有一切享樂,自由也不是放任自己的意願隨意踐踏道德。人類只有真正意識到自身對社會的影響與價值,只有遵循自己的內心去追求想要的理想,才能真正理解幸福和自由的真諦。儘管那裡充滿痛楚與苦悶,但是掙扎過後,必定是一個真正幸福自由的新世界。正如俄國思想家尼古拉斯·別爾嘉耶夫所說:
「一個新的世紀也許可能開始,那時知識分子和有教養的階層會夢想著以種種方式逃避烏託邦,返回非烏託邦的社會——那兒並不那麼完美,卻更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