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三年,一個叫趙振開的建築工人完成了一首叫《告訴你吧,世界》詩的初稿,它開篇這樣寫道:
卑鄙是卑鄙者的護心鏡,高尚是高尚人的墓志銘。在這瘋狂瘋狂的世界裡,——這就是聖經。
幾經修改,這首詩變成了後來人盡皆知的《回答》。一九七六年,《回答》最初刊登在《今天》雜誌第一期上。這個詩人還有另一個大名鼎鼎的名字:北島。
回答/北島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看吧,在那鍍金的天空中,飄滿了死者彎曲的倒影。冰川紀過去了,為什麼到處都是冰凌?好望角發現了,為什麼死海裡千帆相競?我來到這個世界上,只帶著紙、繩索和身影,為了在審判之前,宣讀那些被判決的聲音。告訴你吧,世界我--不--相--信!縱使你腳下有一千名挑戰者,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我不相信天是藍的,我不相信雷的回聲,我不相信夢是假的,我不相信死無報應。如果海洋註定要決堤,就讓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如果陸地註定要上升,就讓人類重新選擇生存的峰頂。新的轉機和閃閃星鬥,正在綴滿沒有遮攔的天空。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那是未來人們凝視的眼睛。
一九七六年,是個頗有深意的年份,它是一場浩劫結束的年份,是餘痛未消的年份,每個活在1976年的人都如此憤怒而無奈。但它又是開始編織新希望的年份,這一切都交織在一起,疑問很多,卻得不到回答。
北島的詩,就是在這種背景下與大眾見面的。這首詩似乎明白人們在愁苦什麼,它開篇便尖銳地說: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 看吧,在那鍍金的天空/ 飄滿了死者彎曲的倒影。
這首詩帶著詩人賦予它的靈魂,表達著自己強烈的反叛與懷疑,那瘋狂的十年,多少「高尚」的人埋在地下,多少苟活的人拿著「卑鄙」給予他們的通行證,在世間大行其道。
然後,作者用了"審判"這一基督教裡的教義作寓。基督教認為,在世界終結前,上帝和耶穌將要對世人進行審判,這就是末日審判。作者來到這個世界上,希望趕在審判之前,「宣讀那些被判決的聲音」。
告訴你吧,世界/我--不--相--信/縱使你腳下有一千名挑戰者/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我不相信天是藍的/我不相信雷的回聲/我不相信夢是假的/我不相信死無報應。
在這裡,作者感情像決堤的洪水,連續用了四個「我不相信」,表達心中無法名說的憤懣。
當感情得到宣洩,作者「我不下地獄誰不下地獄」的狠勁冒了出來。
如果海洋註定要決堤/就讓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
而且,作者也不是如此悲觀。
如果陸地註定要上升,就讓人類重新選擇生存的峰頂
黑暗肆虐之時,卻正是黎明到來的前夜,作者留下了光明的尾巴:
新的轉機和閃閃星鬥/正在綴滿沒有遮攔的天空/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那是未來人們凝視的眼睛
我們看北島的肖像,也是不怒自威、鐵骨錚錚的一個漢子。用「詩如其人」來形容大概是一個較佳的腳註。
都說北島是朦朧詩的代表,但以我們現在的眼光來看,此詩並不朦朧。1979年3月,《詩刊》發表了北島這首《回答》,標誌著朦朧詩由地下正式走上詩壇。早期的朦朧詩人還有食指、芒克、多多、顧城、舒婷等,差不多活躍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重要詩人都是朦朧詩人。
從文學史的角度來看,朦朧詩以「叛逆」的精神,打破了當時現實主義創作原則一統詩壇的局面,為詩歌注入了新的生命力,同時也給新時期文學帶來了一次意義深遠的變革。他們在詩作中以現實意識思考人的本質,肯定人的自我價值和尊嚴,注重創作主體內心情感的抒發。詩意的朦朧,其實是人性的覺醒,標誌著文學主體上人的回歸。
當然,朦朧詩的提法離不開當時的背景。當新中國紅朝誕生,文藝要為政治服務,我們的作家們噤若寒蟬,文壇充斥著現實主義的創作原則。
幾回回夢裡回延安,雙手摟定寶塔山。千聲萬聲呼喚你——母親延安就在這裡!賀敬之《回延安》節選
這樣的詩自然好理解。是什麼就是什麼,讀來也不費勁。詩意主要在乎一種激情,特別適合朗讀,甚至舞臺效果也會出奇地良好。但就藝術而言,這樣的詩讀後並不能給人留下什麼東西。相比之下,我們從北島們的朦朧詩背後,可以發現一個個大寫的人。耐人尋味的是,比北島稍早、被稱為「地下詩歌」第一人的郭路生(食指)在轟轟烈烈卻又萬馬齊喑的1968年,寫出了一首「相信未來」。
相信未來/食指當蜘蛛網無情地查封了我的爐臺當灰燼的餘煙嘆息著貧困的悲哀我依然固執地鋪平失望的灰燼用美麗的雪花寫下:相信未來當我的紫葡萄化為深秋的露水當我的鮮花依偎在別人的情懷我依然固執地用凝霜的枯藤在悽涼的大地上寫下:相信未來……
一個是橫刀立馬式的向世界控訴:我不相信,一個是固執地「相信未來」,假若世上真有一種時光穿梭機,是否能真能看透黎明前這塊巨大的黑幕?
時光會溜走,詩人會老,但詩不會。詩與時光同在,與光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