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裡所說的柳,是指能用來編織器具的柳條,蒙古語一律稱作「包爾嘎斯」,屬於植物學的楊柳科柳屬。柳屬包含兩大體系,一種是旱柳,就是我們平常說的柳樹。一種就是包爾嘎斯,它的原始詞根是「巴喇」,新疆巴音郭楞蒙古族自治州,有個地方名叫巴侖臺,「巴侖」就是蒙古語「巴喇」叫白了的說法。相傳東歸英雄渥巴錫來到這個地方,看到遍地柳樹叢生,人馬進去剛能露個頭頂,隨口稱讚一句:「多麼好的巴喇呀!」於是人們就把這個地方叫做巴侖臺,意為柳條茂盛的地方。包爾嘎斯有沼柳、黃花柳、沙柳、蒙古柳、山柳、紅皮柳、小紅柳、五蕊柳、細條柳、蒿柳、皂柳等許多種,蒙古語一律稱作某某包爾嘎斯。給我的印象,這些柳樹大多數生長在沙地或鹽鹼地上,地下水位較高,沙丘、窪地、河邊居多。內蒙古黃河流域、遼河流域,毛烏素沙地、渾善達克沙地、巴丹吉林沙漠、還有一些小流域地區,如輝河、莫爾格勒河、錫林河等等,都成片成林生長著包爾嘎斯。
夏天的蒙古包,用柳笆代替氈子使用
包爾嘎斯抗逆性強,較耐旱,喜水溼;抗風沙,耐一定鹽鹼,耐嚴寒和酷熱;繁殖容易,萌櫱力強。生長迅速,枝葉茂密,根系龐大,固沙保土力強。沙丘下的柳條,根扎得更深,把觸鬚伸得很長,最深、最長的可達30多米,以汲取水分。柳條把被流沙掩埋的枝幹變成根須,再從沙層的表面冒出來,伸出一叢叢細枝,頑強地開出淡紅色的小花,給早春的沙原塗抹一道風景。有時人們圈圍草庫侖,不注意丟下幾把柳條,它們會自己生根發芽,真是「無意插柳柳生根」。柳條還有一個特性,就是每隔兩三年必須割掉一次,叫做「平茬」,越割越旺。如果不割,就會「頂死」,不像大多數樹木那樣怕砍伐。柳條的另一個特性是它的彈性韌勁和耐壓,這一點,生長在內蒙古草原的蒙古族群眾對它有更深的理解。筆者最近在蘇尼特左旗遇到一位老人,他叫格利格,給我們講了不少柳條的傳奇故事。他說他在年輕時候出風頭,把一根溼柳條抓住一端,讓他的朋友把另一端使勁扭曲,結果柳條就是不斷,而且越扭曲承擔力越大,掛上一桶水都斷不了。有時候一個人在野外趕勒勒車,半路上牛鞅子下面與轅條拴在一起的那根繩子斷了,他便找一根溼柳條換上去,完全可以堅持一天,走到家裡。有一次他趕車出門,車輞斷了一截,無法行走。情急之間,割了一根路邊的柳條,綁上繼續趕路,走了四、五裡路,柳條也斷了,他又換上一根,如此這般,一直走到家裡。那次採訪途中看到一家漢族牧民,叫建平(他按照蒙古族的習慣自稱「建片爾」),正在扎諾額布其(西北方向上的半圓形柵欄,陽棚),剩了最後一道工序綁繩子。我們問他為什麼不用柳條,回答說柳條凍了,脆而易折,不能用。後來我們跟格利格老漢談起這些事。格利格說火上烤烤完全能用,繩子將來會鬆動,柳條一直就那麼結實,除了用刀砍,根本不會鬆開。
崩克爾變成圈牛犢的地方
柳條的這種自然生態和性能,也給居住在它懷抱裡的牧民帶來一道人文風景。上世紀70年代我在鄂爾多斯市鄂託克旗蘇吉大隊採訪,就發現了一個柳條建築的奇異世界。多少年後,別的一切都已忘卻,唯有這個柳條世界給我留下了難以泯滅的印象。那裡炕上鋪的蓆子是柳條,房上蓋的棧子是柳條,院牆、柵門是柳條,豬圈、雞窩(當時的牧民也養豬雞)是柳條。除了這些生活用具,生產上也到處離不開柳條:羊圈是沙柳扎的,草垛是沙柳圍的,草庫侖的圍牆是用沙柳編的,車上的囤笆子是柳條穿的。此外,砌井、築壩、做糞框、編籮頭,也都離不開柳條。柳條就是人們生產和生活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到處散發著一種自然的清香和人文的溫馨。那時候不談柳編文化,但實際上柳編已經「化」在了生活的方方面面。這裡,我不想涉及柳編文化的更多方面,只想就柳編構成牧民居所的情況,談一談我的發現和感受。居所又分兩種情況。一種是柳條作為居所的一部分建築材料,如蒙古包的哈納、烏尼。另一種是整個住所全是用柳條做的,我談的主要是第二種情況。
用柳條編織住所
利用柳條的性能編織的各種窩棚,它們是蒙古包的祖先,又是蒙古包的夥伴。
用柳條編織住所也是一門科學,有許多要求和講究。牧民由於長期和柳條打交道,對它的性能已經了如指掌,知道什麼樣的柳條適合編織住所,什麼季節割的柳條最好用。一般來說,最好在春天發芽以前、秋天上凍以前割柳。柳條春天發芽以後開始生長,上手容易脫皮。夏天正在發育,質量欠佳。秋天已近成熟,皮與心結為一體,質量最好。冬天柳條上凍,脆而易折,人也冷得伸不出手去,一般也不好做。編做住所不用任何工具,兩隻手就行。但前期需要一種特殊的鐮刀,稱為柳鐮。柳鐮柄兒比普通鐮刀長,但刀頭很短,看慣普通鐮刀的人覺得它畸形。其實這是一種自然選擇,柳條叢生而密集,必須單根操作,刀頭寬了不好出入,且容易割了別枝。打枝杈的柳刀刀頭也小,刀柄短得出奇。這兩種柳刀,刀柄不是長就是短,完全是為了適應柳編生產的需要。編做住所的柳條,都要打杈,光光地留一根,不用旁枝逸葉。
割好的柳條不能馬上用來編織,起碼要在外面晾曬5天,讓它還性(沃勒格希那)變得柔韌頑強,不易折斷,才能開始使用。
崩克爾
用柳條編做住所,早在公元前8000年~12000年間的畜牧業起源時期,遊牧民的祖先就把一幅穹廬圖,描繪在阿拉善盟曼德拉山的巖石上。在蒙古包發明以前,遊牧民在漫長的歷史時期內,住的都是窩棚類建築。如果從大類著眼,當時的這類住所大體分為兩種類型,一種是圓頂的,一般叫做奧布亥。一種是尖頂的,一般叫做少布亥。奧布亥的詞根是奧布,意思是隆起來的東西。少布亥的詞根是少布,意思是尖頂的東西。少布亥的代表就是我區鄂倫春族、蒙古國查騰(養雪鹿者)住的「撮羅子」, 奧布亥的代表就是我這次下鄉發現的「扎喇陶包」和「崩克爾」。它們殊途同歸,最後都歸之於蒙古包,可以說都是蒙古包的遠祖。這種活態的文化遺存,為我們研究蒙古包的發生發展提供了翔實可信的材料。
蒙古國邁達爾等著的《蒙古包》一書記載,奧布亥是把好多長柳條子、高蘆葦、細木棍轉圓圈插在地上,在1.2~2米的地方互相彎回來,把梢頭搭在一起,編成一個圓形的物件。在下面的圓筒子上,為了堅固耐用,有的還用其他木條,橫著編上幾圈,這樣就出來許多四方網格,它就是奧布亥的骨架。外面再用樺樹皮和獸皮覆蓋起來。「扎喇陶包」和「崩克爾」的發現,是這一做法的最好佐證。「扎喇陶包」殘存在東西烏珠穆沁,已經很少有人使用,我好不容易才在牧民格日勒的熱情導引和修復下,恢復了它們的原型。「崩克爾」主要存在於阿巴嘎旗和蘇尼特左右旗的南部沙原以及察哈爾一帶,目前牧民還在使用。
1.扎喇陶博
扎喇陶博可以翻譯為刺蝟窩棚,可能是由於形狀得名。目前發現的有兩種款式。
(1)哈納式刺蝟窩棚
這種窩棚,看上去極像一個網格狀的柳條半圓體,展開來極像一扇哈納。在製作工藝上,也與哈納有相同之處,也要矯正彎度、打眼兒、穿皮釘。但是它比普通哈納高大得多。它的柳條側面看不是S形,而是弧形的,頂部幾乎是九十度彎曲。它的打眼也和哈納不同,越往下釘距越寬,也就是網眼越大。整個造型顯得下面寬大、稀鬆、上面緊湊、收縮,這樣頂部才能形成一個穹廬式的造型。
我第一次見到刺蝟窩棚,是在斯仁東日布先生的蒙古文著作裡,敘述較為簡單,沒有實物圖片。這次在錫盟採訪,費了好大的勁,才找到一堆用過的原材料,皮釘已經割去別作它用了。虧得格日勒年輕時見過這種東西,用了兩個多小時才拼湊出一個大概輪廓,使我得以窺見其真相。
拜興浩勞
(2)交叉式刺蝟窩棚
這種窩棚用的柳條造型,跟哈納式刺蝟窩棚差不多,但是穿綴方法不同,它從地面開始,兩兩一組,互相交叉,在交叉的地方用皮釘穿住。再上來到了第二次交叉的地方,便各與鄰近的柳條交叉,如此這般再交叉一兩次,就在上面收了頂子。它的皮釘,起著一種相互拉扯和防止散架的作用,數量上比第一種少得多。
2.崩克爾
崩克爾蒙古語意思就是圓古隆冬的東西,過去在文字記載中沒有看到。這次發現的柳編崩克爾,主要有下面3種款式。
(1)典型崩克爾
編織這類建築的時候,一般都是選好地方以後,就在那裡直接編織。首先轉圈豎插一圈柳條,柳條之間要保持一定的距離。大體上來說柳條高的距離大,柳條低的距離小。同時這些柳條都不是單根的,一般都是二根一組,稱之為一個索約。崩克爾一般用70個索約,也就是140根柳條。用拇指粗細的柳條,細了不行。索約高度不夠可以彌接。橫編用的柳條粗細只有索約的一半,共用2000多根。崩克爾的編法是越往上越小。所以編的時候,索約由單排走向,變成兩兩合一,往上再兩兩合一,如此逐漸變小,到一定的時候,開始收頂子。編到伸手夠不著的時候,人可以走進裡面,站在平時撿幹牛糞的糞筐上操作,一直編到口兒伸不進去手的時候,就算告一段落。所以崩克爾的上面,總有一個拳頭大小的天窗。然後再來到外面,轉一圈把那些更粗的柳條疏疏地插進去,順著崩克爾的彎度貼上來,最後在上面匯總收攏。一座崩克爾就大功告成。技術熟練的人,一個人用3天時間就可以編好。
崩克爾的外面(有的裡面也有),要抹上一層剛拉的稀牛糞,抹時沾點沙土,用手甩上去抹平(由於高低不平,無法用其他工具)。如果稀牛糞充足,一個人一天就可以抹完。但牧區很少有養那麼多牛的人家,所以只好每天抹點兒,累計完成。稀牛糞抹上去粘性強,颳風下雨衝不了,雨水滲不進去,份量很輕,不至於塌頂變形,這也是牧區的一項發明。由此可以看出,編這種建築除了割柳打叉,只用一雙手,別的什麼工具也沒有。
(2)嘎廈
崩克爾有許多變體,圓幫平頂的叫嘎廈。靠圓幫兩邊把柱子嵌進去,裡面中間也要豎一根柱子,把一根梁橫搭在它們上面,再輻射狀搭幾根椽子(因為幫筒是圓的),上面用柳笆蓋住。最上面厚厚苫一層幹牛糞,下大雨裡面也不漏。牛糞這東西很怪,只有苫得厚些(1尺左右),下雨打溼了上面一層,下面還是幹的。幹牛糞的第二個好處是沒有分量,不至於壓塌屋頂子。再加上來得容易,變成了頂篷的首選。
(3)拜興浩勞
下面四方、上面平頂的叫拜興浩勞,做法同上面一樣。只是梁柱的的布局略有調整而已。拜興是房子的意思,浩勞是柳圈的意思,合起來就是柳圈編的房子。
(4)天片兒
天片兒可能是漢語「天棚兒」的譯音。它的下面和崩克爾一樣,上面另做一個笠帽式的大頂子蓋上去。它的好處是不存雨雪,分量也輕便。
3.崩崩房
崩崩房是鄂爾多斯烏審旗沙巴拉爾(特此一種有沙、有水、有柳的地形地貌)裡的牧民住過的一種柳編建築,六十年代相當普遍,現在偶爾還能看到,不過大多作了庫房。它的樣子有點像上面的天片兒,下面的做法和崩克爾一樣,上面接的是一個倒扣的半截籮筐狀的柳編物。柳編物的做法很簡單,把四根柳條,分別交叉成兩個十字。再把一個十字放在另一個上面,重疊以後再交錯開來,變成一個米字狀。下端都彎回來,像編籮筐那樣,用許多柳條把它們橫著編住,變成一個圓形,不過上面沒有編,這主要是為了採光通氣,實際上已經起到了套腦的作用。這種崩崩房再向前發展,它的下面就變成了土牆。所以可以看作是是蒙古包和土房之間的過渡狀態,看上去又像茅草房,又像蒙古包。
4.柳條庵子
這種柳編建築,也叫長圓圪洞房或圪洞房,外面看是拱形的,裡面很深,有窯洞的感覺,所以老百姓就給它取了這個名字,也有把它叫做崩崩房的。關於它的起源,有人說是蒙古族受到窯洞的啟發發明的。有的說是清朝光緒年間放墾以後,陝北來的農民買不起椽檁蓋大房,便就地取材,割下遍地紅柳,把它們彌接以後捆成長長的捆子,利用陝北住窯洞的經驗,把它們彎成拱形,一捆挨一捆擠起來,變成一個長洞子。一頭堵上,一頭安門,外面抹上泥,就成了柳條庵子。這種庵子半截嵌進土裡,顯得很低矮。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筆者在鄂爾多斯下鄉經常住這樣的房子。不高,挺入深,裡面盤土炕,冬天燒一爐子羊糞,蓋個羊皮被子,一晚上睡得很暖和。據說還不怕地震。最近我到烏審旗,想拍一所這樣的房子,沒有找到。找到了與它相近的一種,下面已經做成土牆,上面是拱形的柳條庵子,比我住過的那種高大一些。
獲得新生命
窩棚這一類民居建築,輕便,簡陋,用材少,分量輕,搭蓋、拆卸十分容易,一個人都幹得了。自然成了遊牧民一個階段的住所首選。後來發明了蒙古包,對於大多數蒙古人來說,它們都成了一種臨時住所。牧民在打獵、打草、走奧特爾、轉場、拉腳、馱鹽、看護和收割少量莊稼的時候也住它。但是這也不是絕對的,過去有些窮苦牧民置買不起蒙古包,也常年住在這種民居裡。從我現在接觸到的情況來看,目前這類建築的利用,一般分為兩種情況:一種是由牧人的主要住所,早已成為附屬住所,一種是發展為牲畜的棚圈。據一些經驗豐富的老牧民介紹,柳編類建築有泥土、磚瓦類建築物不可比擬的優越性。一直到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大多數牧區的牲畜還一直沒有暖棚,就是一面柳笆扎的弧形高牆,就是我上面說的陽棚,可以頂暖棚使用。
因為它比暖棚高出很多,雪落在陽棚前面很遠的地方,跟前一大片地方永遠是幹的,而暖棚這點恰恰做不到。又因為它是木頭,不像暖棚牆是泥土,發陰發涼。再加上柳編的專門放羊羔的洪斯(筐子的轉音)幫忙,所以完全可以保證牲畜安全過冬。這次我看到的崩克爾,春天裡面放羊羔頂暖棚,夏天磚房或蒙古包裡生火太熱,它可以生火做飯,製作奶食品,頂廚房和加工作坊。冬天宰殺(伊德希)季節,它可以用來風乾牛羊(山羊)肉。因為它通風,幹的肉顏色發紅,柔軟,味道鮮美,不像土房裡風乾的肉那樣發黑,咬不動,味道欠佳。如果走敖特爾,一兩個人走夏營盤,還可以頂蒙古包居住。有的人家轉場的時候,就把它留在夏營盤地上。因為沒有氈子、繩子,沒人打它的主意,第二年夏天再來居住,仍然完好如初,住它個三、四十年根本沒有問題。如果不想留在那裡,勒勒車上綁上延杆,還可以把它運回去,搭在蒙古包旁邊,派上上面我說的用場。
隨著科學的發展,柳條的價值也越來越被更多地認識與發掘出來,它除了人們熟知的防風固沙、改善生態的作用以外,還廣泛地被用來製造高強瓦楞紙、箱板紙、刨花板,中密度纖維板。(郭雨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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