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中國外文局和中國翻譯協會舉辦的「第二屆中譯外高層論壇暨『翻譯文化終身成就獎』表彰大會」在京舉行。高莽、林戊蓀、江楓、李文俊四位翻譯家獲此獎項。本報對獲獎翻譯家進行了專訪,請他們講述自己的翻譯人生,將分期發表。
——編 者
「翻譯是要流汗的」
——訪2011「翻譯文化終身成就獎」得主高莽
王 楊
高莽,筆名烏蘭汗。長期從事翻譯、編輯、俄蘇文學研究。譯作有蘇聯作家岡察爾短篇小說集,卡達耶夫《團隊之子》等。
記者:高莽老師,首先祝賀您獲得「翻譯文化終身成就獎」。您剛剛度過85歲生日,再次向您表示祝賀。幾十年來您做文學研究、繪畫、翻譯、創作,堪稱多面手。那麼,文學翻譯在這許多「面」中處於一個什麼樣的位置?
高莽:中國翻譯協會今年向四位老譯者頒發了「翻譯文化終身成就獎」,是對翻譯事業的關懷、愛護、鼓勵和鞭策。我深為感動,並深致謝意。翻譯工作幾乎伴隨了我的一生。我做過10年口譯,更多的是從事筆譯和文學翻譯。很難說文學翻譯在我從事的文藝活動中佔有何種地位,但可以說,我除了「文革」十年中沒有從事翻譯活動之外,其他時間或多或少都與這一事業有聯繫。
記者:您是怎樣開始從事並熱愛上文學翻譯的?
高莽:倘若我不出生在哈爾濱這座國際文化城市,倘若我不居住在俄僑聚集的南崗和馬家溝區,倘若我上的不是外國人辦的教會學校,倘若我學習用的不是俄語,我就不會愛上俄羅斯文學。正是諸多因素的組合和個人的興趣與愛好使我一步一步地走上了俄羅斯文學翻譯之路。
記者:幾十年了,您還記得自己的「處女譯」是哪個作家的哪部作品嗎?跟我們分享一下您當時的心態和感受吧!
高莽:我譯的第一篇作品是俄羅斯作家屠格涅夫的散文詩《曾是多麼美多麼鮮的一些玫瑰……》。那是1943年,我17歲。我家住在一棟木板平房裡,屋子比較矮。第一次見到自己的譯文刊登在報上,高興地跳了起來,手甚至觸到了天花板。事情已經過了幾十年,可是當時興奮的樣子還依稀在眼前。
真正算做「處女譯」的應該是1948年譯的劇本《保爾·柯察金》,這是根據奧斯特洛夫斯基的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改編的,作者是邦達連科。那時我在哈爾濱市中蘇友好協會工作。有一天,蘇聯對外友好與文化聯繫協會贈送了一批書籍,其中有這個劇本。我讀了大為震撼。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在文學作品中見到保爾這樣一個人物。他自幼和不勞而獲的人不共戴天,他參加革命隊伍,為新生活而戰鬥,即使負傷後,身殘失明,依然奮鬥不息。他的名言:「生命屬於人們只有一次。人的一生應當這樣度過:當他回首往事時不至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恥。這樣,在臨死的時候,他能夠說我把自己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獻給了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為全人類的事業而鬥爭。」他的話使我激動不已,我眼前出現了一個新人,我要以他為榜樣。我很快就將這個劇本譯成了中文。
出版社將它出版了。哈爾濱市教師聯誼會文工團很快將它搬上了舞臺,演出轟動了哈爾濱。每天散戲之後,大街上都可以聽到觀眾在大聲背誦保爾那句箴言。後來,這個劇又在全國一些大城市演出過,受到觀眾熱烈的歡迎。
1950年,北京青年藝術劇院上演了這部話劇,演員都是一些名家:金山、張瑞芳等人。演出時我發現劇中的臺詞好多是家鄉東北話,在北京聽起來非常刺耳。這一現象使我明白了一個道理,舞臺上的每句話都應該講的是標準語言,即使是一句普通話,也要藝術加工,不可隨便堆砌,更何況是外國戲呢!
《保爾·柯察金》使我與劇中第一個扮演冬妮婭的女演員相戀,後來成為夫妻。15年前,我妻子因青光眼雙目失明,像當年保爾的親人照顧失明的保爾那樣,我也擔負了照顧她的重擔。
記者:到現在,您的翻譯有過什麼變化嗎?
高莽:翻譯有兩種現象,一是自願選譯作品,二是出版社約稿。
我最早並不喜歡當翻譯。可是我又喜歡俄羅斯文學,又想譯。所以用過筆名「何焉」,即「為什麼」的意思。後來經過戈寶權先生的指點,我放棄了錯誤的概念。他告訴我:「重要的是翻譯什麼作品和為什麼人翻譯。」這句話使我茅塞頓開。我要翻譯革命的作品,為中國人民大眾服務。我不再用「何焉」這一筆名,改用「烏蘭漢」,即「紅色的中國人」。在長期翻譯過程中深明翻譯之苦之難,便把「漢」字改為「汗」字。翻譯是要流汗的,絕非輕易之舉。
最早開始翻譯,我似乎天不怕地不怕,什麼都敢譯。後來逐漸發生了變化。上世紀50年代,我譯的作品多是歌頌勝利、歌頌黨、歌頌領袖之作。十年「文革」使我另外長出一個腦袋。對世界歷史、對祖國命運、對未來展望、對人際關係都有了新的認識,我選譯的作品也不同了。最能說明問題的是我翻譯了阿赫瑪託娃的《安魂曲》。這部長詩是用另一種觀點審視了過去被掩蓋的事實,揭露了蘇聯另一面的生活。我雖然做的只是翻譯,但拷問的是自己的靈魂。
曾有一段時間不敢翻譯了,總覺得吃不透原文的精神。記得有一位老翻譯家曾經講過,他晚年產生了不太敢翻譯的想法,我當時還以為這是他的謙虛。其實我也經歷了同樣的時期。
我已經八十開外,近來忽然想譯些難度很大的詩作。詩中的用詞、聯想、比喻都很古怪,查遍了各種字典依然感到心虛,但不知為何卻想把它譯出來。也許這是老年時代的闖關思想?或想攻克新的堡壘?我自己解答不了,留給後人去琢磨吧!
記者:翻譯過程中遇到過什麼困難嗎?有沒有什麼是印象比較深刻的?
高莽:遇到的困難太多了。
我們翻譯外國的東西就是要把新的或不了解的事物介紹到本國來。一個人的智力畢竟有限,豈能萬事通。異國的古代史、宗教、風俗習慣、生活用語,異國的新詞彙等等,有時在字典裡、百科全書中也查不到,或還沒有收錄,為此必須下大功夫。不但平常要注意各方面的現實,還要積累新的詞彙,要有廣博的知識、強大的記憶力,又要有高超的表達能力。
其實翻譯就是攻關,就是克服語言文字上的屏障。
記者:翻譯工作中最大的樂趣是什麼?
高莽:翻譯中的樂趣是解決了長期困擾自己又不能解決的問題。
口譯時為雙方談話做翻譯,使交談者感覺不到譯員的存在,我覺得這是對譯者最高的褒獎,也是他本人最得意的樂趣。
翻譯文學作品時能表達原作的精神、風採和語氣,讀起來不佶屈聱牙,這是筆譯者的樂趣。達到這一境界談何容易,因為再準確的翻譯畢竟是翻譯而不是原作。
對翻譯中的樂趣要有一個正確的認識,即便譯的得心應手也不能自滿,因為翻譯的好壞是沒有止境的。
記者:在您看來,老一輩翻譯家最需要傳承的品質是什麼?
高莽:老一輩翻譯家積累的經驗是寶貴的財富,不管是成功的或者是失敗的都是心血的凝結,對未來譯者富有參考和研究價值。
在新科技大發展的今天,還沒有任何機器可以代替文學翻譯。從事翻譯工作的新一代要通過新科技掌握更多的知識、更精確的語彙,完美地傳達不同語種的色彩,以利於不同民族之間的深入理解,加強友好往來,共促文化繁榮。
翻譯是一種光榮的神聖的事業,切不可被私心雜念所玷汙。
記者:您對當前外國文學翻譯狀況有什麼看法?
高莽:文學翻譯應盡力原模原樣地、原汁原味地把外國作品中的香花移植到中國的土壤中開放。我對當前外國文學翻譯狀況不敢妄加評論,只能說兩點希望:
外國傑出的文學作品具有永恆的藝術價值和歷史價值,翻譯成漢語時要講究文字,文字是作品之母,切不可粗製濫造、囫圇吞棗。
翻譯外國優秀文學作品不要急於求成,不可片面圖快,更不可為趕時間急出版而拿出禁不起時間推敲的譯文來。
我深信後浪推前浪這一道理,我深信後來的譯者一定勝過前輩,而且必須優於前輩。
譯文
消防隊員的妻子:我們結婚不久。逛大街時還要手拉手,我對他說,我愛你。但當時還不知道我是怎樣愛著他的。有天夜裡,我聽見喧譁聲,他安慰我說,繼續睡吧,站上發生了火災,我很快就會回來的。爆炸聲我沒聽見,只看到了火焰,老高的火苗,落著黑煙子,熱得可怕。總不見他回來。早晨十點,操作員希爾諾剋死了,他是第一個死者。我們聽說第二個死者沒從廢墟中弄出來,被水泥封住了。我的丈夫被送往醫院,不久因受到嚴重輻射死去了。我們電站的人有好些都死了。有人坐在公園長椅上,突然倒了;有人出門等公共汽車, 也倒了,他們一個個地死去。我終於知道自己有多麼愛瓦西裡,然而他卻感受不到了。
高莽譯阿列克西耶維奇《鋅皮娃娃兵》(崑崙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