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卡爾在《第一哲學沉思集》的第一沉思中曾經假設有一個全能的上帝欺騙我,並由此推出我的一切知識包括像三加二等於五這樣清楚明白的數學知識都可能是錯誤的。可是,在這本書的第三、第四、第五、第六沉思中他卻一再聲明上帝不是騙子,並且在後兩個沉思中還強調正因為上帝不是騙子所以我應該相信我清楚明白地認識到的東西都是真的。前後矛盾的說法使得我們很難把捉笛卡爾對待上帝的真實態度:如果他真心認為上帝絕不會欺騙我們,那又何必在第一沉思中假設有一個騙人的上帝呢?在這本書中他到底給上帝安排了一個怎樣的位置呢?要回答這些問題,我們首先必須搞清楚在這本書中笛卡爾到底如何界定上帝與人類認識能力之間的關係,這又要求我們必須仔細梳理全書的整體結構,尤其要用心揣摩笛卡爾如何精心安排上帝的每次重要出場。
一、上帝作為騙子的首秀
雖然笛卡爾公開宣稱撰寫《第一哲學沉思集》的目的是論證上帝存在與靈魂不朽,但他在這本書的開篇卻絲毫沒有涉及這兩個問題,反而說出這樣一番話來:「由於很久以來我就感覺到我自從幼年時期起就把一大堆錯誤的見解當做真實的接受過來,而從那時以後我根據一些非常靠不住的原則建立起來的東西都不能不是十分可疑、十分不可靠的,因此我認為,如果我想要在科學上建立起某種堅定可靠、經久不變的東西的話,我就非在我有生之日認真地把我歷來信以為真的一切見解統統清除出去,再從根本上重新開始不可。」這開篇第一句表明,笛卡爾為自己規定的任務是「在科學上建立起某種堅定可靠、經久不變的東西」,後人把這個任務概括為「重建穩固的知識大廈」。在他看來,要重建知識大廈,首先必須「把我歷來信以為真的一切見解統統清楚出去」,這就是後人所說的「普遍懷疑」的工作,第一個沉思做的就是這項工作。
從第一沉思的第3自然段開始,笛卡爾層層推進或者說不斷擴大可懷疑的知識的範圍:先是懷疑感官獲得的關於外物的知識,接著懷疑感覺告知的我們自身,然後指出一切研究有形物體的自然科學比如物理學、天文學、醫學都是可疑的,最後似乎給出一個底線——數學知識總是確切無疑的吧?針對這個底線,在第9自然段笛卡爾這樣說到:「自從很久以來我心裡就有某一種想法:有一個上帝,他是全能的,就是由他把我像我現在這個樣子創造和產生出來的。可是,誰能向我保證這個上帝沒有這樣做過,即本來就沒有地、沒有天,沒有帶有廣延性的物體,沒有形狀,沒有大小,沒有地點,而我卻偏偏具有這一切東西的感覺,並且所有這些都無非是像我所看見的那個樣子存在著的?還有,和我有時斷定別的人們甚至在他們以為知道得最準確的事情上弄錯一樣,也可能是上帝有意讓我每次在二加三上,或者在數一個正方形的邊上,或者在判斷什麼更容易的東西(如果人們可以想出來比這更容易的東西的話)上弄錯。」也就是說,假如有一個全能的上帝欺騙我們,那我們的數學知識同樣可疑。我們無比震驚地發現,明明宣布過要護教的笛卡爾給上帝安排的首秀卻是一個全能的、強大的騙子。這樣的做法也太過大膽妄為、離經叛道了吧?笛卡爾似乎對此瞭然於心,給上帝來了這麼個離奇的首秀之後他立即掉轉話頭:「但是也許上帝並沒有故意讓我弄出這樣的差錯,因為他被人說成是至善的。」按照基督教的傳統,上帝是全知、全能、全善的,全能的上帝因其強大的能力可以將人類玩弄於掌股之間,但全善的上帝則不會隨意地欺騙人類,因此,這顯然是一句宣布效忠基督教傳統的自保之詞。放出了這顆效忠傳統的煙幕彈之後,笛卡爾接著又小心翼翼地說到:「儘管如此,如果說把我做成這樣,讓我總是弄錯,這是和他的善良性相牴觸的話,那麼容許我有時弄錯好像也是和他的善良性絕對相反的,因而我不能懷疑他會容許我這樣做。」這裡的邏輯是這樣的:既然上帝創造了我們,而現實情況是我們不可避免會犯錯誤,這樣看來上帝的善良性是很可疑的,進一步則意味著上帝在創造我們的時候讓我們總犯錯是很可能的。顯然這又回到了第9自然段一開始的那個立場:全能的上帝很可能欺騙我們使得我們認識得最清楚明白的知識都是錯誤的。
我們幾乎已經辨認出笛卡爾的真實立場了,可他在接下來第10自然段中又來了這麼一長段話:「這裡也許有人寧願否認一個如此強大的上帝的存在而不去相信其他一切事物都是不可靠的。不過我們目前還不要去反對他們,還要站在他們的方面去假定在這裡所說的凡是關於一個上帝的話都是無稽之談。儘管如此,無論他們把我所具有的狀況和存在做怎樣的假定,他們把這歸之於某種命運或宿命也罷,或者歸之於偶然也罷,或者把這當作事物的一種連續和結合也罷,既然失誤和弄錯是一種不完滿,那麼肯定的是,他們給我的來源所指定的作者越是無能,我就越可能是不完滿以致我總是弄錯。」這亂七八糟的一大通到底在說誰啊?在《第一哲學沉思集》所附的第六組反駁的答辯中,笛卡爾明確指出這裡所說的是各種無神論者的觀點。何苦這裡要扯出各種無神論的觀點,把原本就難以辨認的邏輯線索弄得更加錯綜複雜?合理的解釋也許是這樣的:笛卡爾雖然在第9自然段委婉曲折地透露了自己的真實立場——盲目地相信可能是騙子的上帝使得我們一切知識都是可疑,但這個出了名的膽小謹慎的人一定擔心上帝是一個騙子的說法會招來無神論的罪名,於是他急忙忙地要和無神論者劃清界線,就在這裡草草幾筆勾畫出各種無神論如何解釋人類認識犯錯的原因。表白了自己不是無神論者之後,他還是要回到自己原來那個懷疑以往一切舊見解的立場:「對於這樣的一些理由,我當然無可答辯;但是我不得不承認,凡是我早先信以為真的見解,沒有一個是我現在不能懷疑的,這決不是由於考慮不周或輕率的原故,而是由於強有力的、經過深思熟慮的理由。因此,假如我想要在科學上找到什麼經久不變、確實可信的東西的話,我今後就必須對這些思想不去下判斷,跟我對一眼就看出是錯誤的東西一樣,不對它們加以更多的信任。」也就是說,不管創造我的上帝是不是騙子,不管作為我的來源的作者是不是無能,只要我想重建穩固的知識大廈,我就必須對以往的一切知識持徹底懷疑的態度。這個宣言顯然弱化了原來那個全能強大的上帝是騙子的假設,有一個騙人的上帝似乎不再是懷疑以往一切知識的最終理由了,膽小謹慎的笛卡爾似乎不想激烈高昂地與基督教傳統唱反調。
二、妖怪登臺
我們看到,笛卡爾雖然別出心裁地給上帝安排了一個作為騙子的首秀,但他後面出於自保的考慮似乎又低調地處理了這件事。那麼,這是不是意味著假設上帝是一個騙子不過是一個搏擊眼球的修辭手法呢?讓我們用心揣摩第一沉思的餘下段落。
應該說,到第10自然段為止,第一沉思的主要任務已經完成了,應該被懷疑的一切舊知識舊見解都已經羅列完畢了,可笛卡爾偏偏不肯結束第一沉思,還要像一個飽受壓迫的怨婦那樣繼續絮叨著:「但是,僅僅做了這些注意還不夠,我還必須當心把這些注意記住;因為這些舊的、平常的見解回到我的思維中來,它們跟我相處的長時期的親熟習慣給了它們權利,讓它們不由我的意願而佔據了我的心,差不多成為支配我的信念的主人。只要我把它們按照它們的實際情況那樣來加以考慮,即像我剛才指出的那樣,它們在某種方式上是可疑的,然而卻是十分可能的,因而人們有更多的理由去相信它們而不去否認它們,那麼我就永遠不能把承認和信任它們的習慣破除。就是因為這個原故,我想,如果我反過來千方百計地來騙我自己,假裝所有這些見解都是錯誤的,幻想出來的,直到在把我的這些成見反覆加以衡量之後,使它們不致讓我的主意偏向這一邊或那一邊,使我的判斷今後不致為壞習慣所左右,不致捨棄可以導向認識真理的正路反而誤入歧途,那我就做得更加慎重了。」好一副一邊察看主人臉色、一邊吞吞吐吐欲說還休的姿態!舊見解是長久以來支配我們大家的信念的主人,我們大家依賴它們生活得很久了,現在笛卡爾開始懷疑它們了,但還不敢肯定它們就是錯的,也許它們實際上還是可能的呢,因此他還不敢宣布它們是騙子的謊言,但為了能夠徹底擺脫它們的掌控,只好讓自己來一次頭腳倒置,先假裝這些舊見解都是謊言幻景。於是,他發布一個驚世駭俗的宣言:「因此我要假定有某一個妖怪,而不是一個真正的上帝(他是至上的真理的源泉),這個妖怪的狡詐和欺騙手段不亞於他本領的強大,他用盡了他的機智來騙我。我要認為天、空氣、地、顏色、形狀、聲音以及我們所看到的一切外界事物都不過是他用力騙取我輕信的一些假象和騙局。我要把我自己看成是本來就沒有手,沒有眼睛,沒有血,什麼感官都沒有,而卻錯誤地相信我有這些東西。」
天才的笛卡爾先生此刻難道頭腦發熱了,說了這一通讓人不知所云的昏話?懷疑舊知識可以啊,幹嘛要假設有一個騙人的妖怪呢?同時代的人似乎都沒有理解這個騙人的妖怪的用意何在。在《第一哲學沉思集》附錄中的六組反駁中,只有霍布斯與伽森狄明確地針對第一沉思提出質疑。霍布斯是這樣說的:「既然柏拉圖以及其他許多在他以前和以後的古代哲學家們都談到了可感知的東西不可靠,既然很容易指出把醒與夢分別出來不是一件容易事,所以我寧願這些新思考的優秀作者不必發表這麼老的一些東西。」根據我們上面的梳理,笛卡爾懷疑的是包括數學在內的一切知識,霍布斯的閱讀顯然不夠仔細,他以為第一沉思中懷疑的只是感官提供的知識,因此批評笛卡爾重彈柏拉圖的老調,假設妖怪這一筆大概被他視為浮誇之筆而過濾掉了。伽森狄則細心地注意到這個妖怪:「為什麼你不願意直截了當用很少的幾句話把你一直到那時所認識的全部事物都假定是不可靠的(以便然後再把你承認是真實的那些事物挑揀出來),而寧願把它們都假定是錯誤的,不惜從一個舊成見中解脫出來,去採取一個另外的、完全新的成見。你看,為了得出這個結論,你如何不得不假想一個騙人的上帝或一個什麼樣的惡魔用了他的全部心機來捉弄你,雖然只要把你不信任的理由歸之於人類精神的不明智和僅僅是本性的弱點似乎就行了……對事情直截了當,老老實實,實事求是地加以說明,而不是像人們將會反對你的那樣,裝腔作勢,弄虛作假,追求拐彎抹角、稀奇古怪的東西,豈不是更適合於一個哲學家的坦率精神,更適合於追求真理的熱誠態度嗎?」這一番誠懇而尖銳的批評表明伽森狄認為在這裡假設妖怪是譁眾取寵的敗筆。
笛卡爾這樣回答伽森狄的批評:「一個哲學家……不會說什麼只要在這個地方把我們不信任的理由歸之於人類精神的不明智或者我們本性的弱點就行了。因為,為了改正我們的錯誤,用不著說我們之所以犯錯誤就是由於我們的精神不很明智,或者由於我們的本性殘缺不全;因為這和我們說我們之所以犯錯誤是因為我們本來就好犯錯誤是一樣的。」這個回答確實暗藏玄機。顯然,笛卡爾不認為我們以往知識不可靠根源於我們的認識能力有缺陷。這進一步意味著,並非我們不完滿的認識能力為以往的錯誤認識承擔責任,相反妖怪的欺騙行為才是一切錯誤的罪魁禍首。這就迫使我們承認,那個騙人的妖怪並非修辭層面上可有可無的擺設,而是某種確確實實地掌控了人們思想的強大力量。
果然,宣布有一個妖怪之後笛卡爾繼續濃墨重彩地渲染妖怪掌控力量之強大以及擺脫這種掌控之艱難:「我要小心從事,不去相信任何錯誤的東西,並且使我在精神上做好準備去對付這個大騙子的一切狡詐手段,讓他永遠沒有可能強加給我任何東西,不管他多麼強大,多麼狡詐。可是這個打算是非常艱苦吃力的,而且由於某一種惰性使我不知不覺地又回到我日常的生活方式中來。就像一個奴隸在睡夢中享受一種虛構的自由,當他開始懷疑他的自由不過是一場黃粱美夢而害怕醒來時,他就和這些愉快的幻象串通起來,以便得以長時間地受騙一樣,我自己也不知不覺地重新掉進我的舊見解中去,我害怕從這種迷迷糊糊的狀態中清醒過來,害怕在這個休息的恬靜之後隨之而來的辛勤工作不但不會在認識真理上給我帶來什麼光明,反而連剛剛在這些難題上攪動起來的一切烏雲都無法使之晴朗起來。」
至此,我們很自然地要問:這麼強大的妖怪到底是誰?它與前面那個騙人的上帝是不是同一種力量呢?我們此處暫不急著回答這些問題,只需指出,二者在第一沉思中承擔的邏輯使命是相同的:存在一個騙人的上帝或騙人的妖怪是我們以往的舊知識舊見解都不可靠的最終原因。
三、如何脫離騙局
在第一沉思中以一種觸目驚心的筆法揭示出我們以往的一切舊見解都是一場騙局之後,笛卡爾接下來當然要想辦法幫助我們擺脫騙局了。這又如何可能呢?在第二沉思第4自然段,他這樣寫到:「有一個我不知道是什麼的非常強大、非常狡猾的騙子,他總是用盡一切伎倆來騙我。因此,如果他騙我,那麼毫無疑問我是存在的;而且他想怎麼騙我就怎麼騙我,只要我想到我是一個什麼東西,他就總不會使我成為什麼都不是。所以,在對上面這些很好地加以思考,同時對一切事物仔細地加以檢查之後,最後必須做出這樣的結論,而且必須把它當做確實無疑的,即有我,我存在這個命題,每次當我說出它來,或者在我心裡想到它的時候,這個命題必然是真的。」無論騙子怎麼強大,我清楚明白地意識到的我存在總歸是確切無疑的。對此我們忍不住滿腹狐疑:第一沉思中第5、12自然段不是說過我對自己存在的感知也可能是騙局嗎?相比於第一沉思中所描述的騙局之持久頑固而言,此處提供的擺脫騙局的途徑也太過輕鬆愜意了吧?
笛卡爾並沒有糊塗,他接下來在第二沉思中花了大量的篇幅指出,這裡所意識到的我存在不是指我的肉體的存在,而是指我的思維的存在。在第7自然段,他這樣說:「現在我假定有某一個極其強大,並且假如可以這樣說的話,極其惡毒、狡詐的人,它用盡它的力量和機智來騙我,那麼我到底是什麼呢?我能夠肯定我具有一點點我剛才歸之於物體性的那些東西嗎?我在這上面進一步細想,我在心裡把這些東西想來想去,我沒有找到其中任何一個是我可以說存在於我心裡的……現在我覺得思維是屬於我的一個屬性,只有它不能跟我分開。有我,我存在這是靠得住的;可是,多長時間?我思維多長時間,就存在多長時間;因為假如我停止思維,也許很可能我就同時停止了存在。我現在對不是必然真實的東西一概不承認;因此,嚴格說來我只是一個在思維的東西,也就是說,一個精神,一個理智,或者一個理性,這些名稱的意義是我以前不知道的。」笛卡爾的意思是,無論騙子多麼強大,只要我清楚明白地意識到我正在思維,那麼這個思維的我的存在就是確切無疑的。
第二沉思的餘下篇章著重討論的只是我是思維的存在而非物體的存在,並沒有涉及到騙子與我之間的關係,我們跳過這些直接進入第三沉思。在第三沉思第2自然段中笛卡爾說到:「我確實知道了我是一個在思維的東西;但是我不是因此也就知道了我需要具備什麼,才能使我確實知道什麼事情嗎?在這個初步的認識裡,只有我認識的一個清楚、明白的知覺。老實說,假如萬一我認識得如此清楚、分明的東西竟是假的,那麼這個知覺就不足以使我確實知道它是真的。從而我覺得我已經能夠把『凡是我們領會得十分清楚、十分分明的東西都是真實的』這一條訂為總則。」這句話的作用不容小覷,笛卡爾以此表明了他今後用來判斷知識真假對錯的標準:凡是像我認識到我自己是一個思維的存在那樣清楚明白的知識都是真實無疑的。我們可以說,確定了判斷知識真假對錯的標準其實意味著奠定了知識大廈的基石,這個基石就是笛卡爾哲學中那個著名的我思。
可是我們總是覺得有某些不對勁的地方:舊知識舊見解之所以不可靠是因為有一個強大的騙子在欺騙我們,重建穩固的知識大廈難道不意味著首先要破除這個複雜可怕的騙局嗎?可是笛卡爾卻說只要返回我們的內心就能找到判斷知識真假對錯的標準,那麼騙子到哪裡去了?莫非我思是個狂妄的瘋子根本就沒有意識到騙子的存在?笛卡爾並沒有忘記邏輯上的這個關節點,在接下來第4自然段笛卡爾特意點明我思與騙子之間的關係:「每當上述關於一個上帝的至高無上的能力這種見解出現在我的思維裡時,我都不得不承認,如果他願意,他就很容易使我甚至在我相信認識得非常清楚的東西上弄錯。可是反過來,每當我轉向我以為領會得十分清楚的東西上的時候,我是如此地被這些東西說服,以致我自己不由得說出這樣的話:他能怎麼騙我就怎麼騙我吧,只要我想到我是什麼東西,他就決不能使我什麼都不是;或者既然我存在這件事是真的,他就決不能使我從來或者有那麼一天沒有存在過;他也決不能使三加二之和多於五或少於五,或者在我看得很清楚的諸如此類的事情上不能像我所領會的那個樣子。」這番話的意思是,就算上帝想騙我,他也不能讓我承認我認識得清楚明白的數學知識是錯誤的。我們不得不承認,兜兜轉轉之後,笛卡爾還是沒有提供一套切實可行的方法幫助我們逃脫騙局。從邏輯上說,為了逃脫騙局,我們總該先要認清騙子是誰、騙子用什麼伎倆來欺騙我們吧?可笛卡爾對此卻絕口不提,他所描述的那個擺脫了騙局的我思看上去就像個孤膽英雄,獨自深入魔窟,唯一的致勝法寶就是與生俱來的清楚明白的自我意識,似乎在這束強烈的理智的自然之光照耀下所有的妖魔鬼怪立即灰飛煙滅。
四、姍姍來遲的真神
到第三沉思的第4自然段為止,笛卡爾已經將我思確立為新知識大廈的基石,因為他認定我思自身完全可以破除騙局。這之後,笛卡爾似乎突然想起了他先前假設的那個作為騙子的上帝或騙人的妖怪還一直沒有被真正地趕走,於是從第5自然段開始他決定認真處理這個問題:「並且,既然我沒有任何理由相信有個什麼上帝是騙子,既然我還對證明有一個上帝的那些理由進行過考慮,因此僅僅建築在這個見解之上的懷疑理由當然是非常輕率的,並且是(姑且這麼說)形上學的。可是,為了排除這個理由,我應該在一旦機會來到的時候,檢查一下是否有一個上帝;而一旦我找到了有一個上帝,我也應檢查一下他是否是騙子。因為如果不認識這兩個事實真相,我就看不出我能夠把任何一件事情當作是可靠的。」如果我不能確定上帝存在以及上帝不是騙子,那麼我就不能獲得任何確實可靠的知識,這話說得多麼冠冕堂皇中規中矩。可是,我們已經發現了,在第2自然段他早就明確說過「凡是我認識得清楚明白的就是對的」,在第4自然段他還說過「哪怕上帝是騙子,他也不能讓我承認我認識得清楚明白的數學知識就是錯誤的」。由此我們不能不說,笛卡爾在第5自然段再來確定上帝不是騙子的做法其實是不折不扣的馬後炮,因為我思早已當仁不讓地成為新知識大廈的基石。
當然,僅憑此就斷言在重建知識大廈的工程中上帝只是個無足輕重的配角似乎為時過早,我們先要耐心地看看笛卡爾到底是怎樣證明上帝存在的。
這個證明的工作從第6自然段開始直到第三沉思結束。在第6自然段他將我心中的思維分成觀念、情感或意志、判斷這三類。接著他指出這三者中只有判斷才會有假。然後在第14自然段他下了結論:認為我心中關於外物的觀念源自外物並與之相同是一種錯誤的判斷。第15自然段笛卡爾話鋒一轉:「可是還有另外一種途徑可以用來考慮一下,在我心裡有其觀念的那些東西中間,是否有些存在於我以外的。」奇怪的是,此後整個第三沉思笛卡爾似乎變成了一個經院哲學家,突然就大量地使用了「卓越地存在」、「形式地存在」、「客觀地存在」、「樣式」、「屬性」、「實體」等經院哲學術語。我們在此不糾纏笛卡爾這番討論的細節,只梳理其基本的邏輯脈絡。在第18自然段他得出一個原則:「如果我的某一個觀念的客觀實在性使我清楚地認識到它既不是形式地,也不是卓越地存在於我,從而我自己不可能是它的原因,那麼結果必然是在世界上並不是只有我一個人,而是還有別的什麼東西存在,它就是這個觀念的原因。」之後他按照觀念所表象的對象的不同將人心中的觀念分成六類:表象我自己的,表象上帝的,表象無生命物體的,表象天使的,表象動物的,表象其他人的;這其中後三類是由前三類混合形成的。緊接著他用第18自然段確立的原則對前三類觀念進行分析:根據第二沉思關於我自己的觀念顯然來自我自己;關於物體的觀念其實也是來自我自己;最後只有無限的、完滿的上帝的觀念絕對不能來自有限的我,其來源只能是無限完滿的上帝本身。以這種方式笛卡爾證明了無限完滿的上帝外在於我的心靈而存在。不過,他並沒有就此結束這個證明,在第30自然段又提出一個新任務:「考慮一下具有上帝的這個觀念的我自己,如果在沒有上帝的情況下,我能不能存在。」在相繼否定了我自己、我父母、不如上帝完滿的其他什麼作為我的存在原因之後,他又一次得出結論:「但從我存在和我心裡有一個至上完滿的存在體(也就是說上帝)的觀念這個事實,就非常明顯地證明了上帝的存在。」
顯然,此處關於上帝存在的證明包含兩個步驟,為何要分兩步呢?僅從邏輯上來分析,第一步證明是從我心中的完滿的上帝的觀念推出完滿的上帝存在,這意味著思維的我是上帝存在的邏輯前提,這樣的局面怎麼能夠得到天主教士們的認可?為表明自己在信仰上的忠誠,笛卡爾當然必須證明這個完滿的上帝是我存在的原因及保障。不過,非常有趣的是,這個依存於上帝而存在的我並不是一個赤裸裸的我,而是一個「具有上帝的這個觀念的我」。所以這第二步證明討論的依然是那個老問題:我心中完滿的上帝的觀念來自哪裡?可以說笛卡爾最終還是由我存在及我心中的完滿的上帝的觀念推出上帝存在。
總結第三沉思,笛卡爾的推理邏輯表面看來是這樣的:為了保證我清楚明白認識到的東西都是真的,必須趕走第一沉思中那個騙人的上帝或騙人的妖怪,要達到這個目的就必須請來完滿的上帝這尊守護人類知識的真神。可是,他所請來的這尊守護神卻是以我思為邏輯前提的,這樣的神真正具備超越於人類之上、守護人類知識的能力嗎?
五、真神為何不是騙子
要搞清楚真神到底如何發揮作用,首先必須分析真神與前面那個騙人的上帝或妖怪有何實質的不同。在第一沉思中,上帝或妖怪之所以能騙人是因為他們能力的強大,而第三沉思中得到證明的上帝為何就不會騙人呢?笛卡爾對這個問題的解釋潦草到幾乎讓人瞠目,因為他只說了兩句話,先是在第三沉思行將結束的時候說到:「他不可能有任何缺點;凡是標誌著什麼不完滿性的東西,他都沒有。這就足以明顯地說明他不能是騙子,因為自然的光明告訴我們,欺騙必然是由於什麼缺點而來的。」然後在第四沉思第3自然段重複到:「我看出他絕對不能騙我,因為凡是欺騙都包含某種不完滿;而且即使能夠騙人好像標誌著什麼機智和能力,不過,想要騙人卻無疑地證明是一種缺陷或惡意。因此在上帝裡邊不可能有欺騙。」所謂「能夠騙人好像標誌著什麼機智和能力」就是回應第一沉思中強大的上帝可能會騙人的那個假設,而完滿的上帝之所以絕不騙人的唯一理由只是想要行騙是一種缺陷或惡意。
可這樣的說法顯然不符合基督教傳統,該書後面所附的第二、第三、第六組反駁不約而同地都批評了這個說法,我們這裡只引用第二組反駁中的批評:「你否認上帝能夠撒謊或欺騙,儘管有些經院哲學家主張相反的論點……難道上帝不能對待人跟一個醫生對待他的病人和一個作父親的人對待他的孩子們一樣嗎?這些不管是哪一個都經常欺騙,不過永遠是深謀遠慮地、有益地欺騙。因為,如果上帝把真話毫不顧忌地都告訴我們,要有多麼堅強的精神力量才能夠受得住?」這個立場很好理解:上帝是超越於人類之上的存在,人類達不到上帝那樣的全知,因此上帝完全可以出於對人類的善意而欺騙那根本無法認清真相的人類,就好像醫生為了讓患絕症卻又沒有勇氣面對死亡的病人能夠活得更長、更安心一些而欺騙說他患的病並不嚴重,又好像父親為了讓那些無知滷莽倔強的小孩遠離危險而說出各種謊言。顯然,承認善意的謊言的前提是承認人類理智不可能達到與上帝理智同等的程度。當笛卡爾堅持說「想要騙人一種缺陷與惡意」的時候,從邏輯上說他必須承認這樣的前提:人類理智可以達到與上帝理智同等水平。這是笛卡爾的真實立場嗎?按照基督教教義,這就是原罪的實質所在,就算笛卡爾真的持這種觀點,他又怎麼敢明說呢?
我們來看他對這個批評的答覆:「在我們的非常清楚、非常準確的判斷上,這些判斷如果是錯誤的,就不能被其他更清楚的判斷所糾正,也不能藉助其他任何一個天然功能來改正,在這些判斷上我堅決認為我們不能受騙。」 「我們一旦認為清楚地領會了什麼真實性,我們就自然地相信它。如果這種信念堅強到我們永遠不能有任何理由懷疑我們象這樣地相信的東西的程度,那麼就沒有任何東西要去進一步追尋的了,我們關於這件事情就有可以合理地希望得到的全部可靠性。因為,如果也許有人硬說我們如此強烈相信其真實性的東西在上帝的眼裡或者在天使的眼裡是錯誤的,並且從而絕對地說來是錯誤的,這對我們有什麼關係呢?既然我們對於這個絕對的錯誤決不相信,而且我們連絲毫疑心都沒有,我們費事管它做什麼?因為我們先對一個信念堅定不移到不可動搖的程度,那麼結果這個信念就是非常可靠的信念。」事實上,這些回答與第三沉思第4自然段最後一句表達的立場是相同的:我對自己清楚明白的認識堅信不疑,根本不去管是否有什麼強大的騙子來騙我。應該說,笛卡爾是非常狡猾的,此刻他只是強調了對人類理智的堅定信念,卻擱置了上帝理智是否超越人類理智的問題,刻意避免與基督教教義發生正面衝突。
問題是,我們憑什麼對人類理智持如此堅定的信念呢?總要對這種相信給一個理由吧?信徒無需對自己的信念給出理由,但哲學家對此卻不能免責。笛卡爾並沒有逃避這個責任,在第四沉思第3自然段說了上帝不會行騙之後他就著手處理這個問題。他在第4自然段首先說到:「我體驗到在我自己的心裡有某一種判斷能力,這種能力和我所具有的其他一切東西一樣,無疑是我從上帝那裡接受過來的;而且,因為他不想騙我,所以他肯定沒有給我那樣的一種判斷能力,讓我在正當使用它的時候總是弄錯。」第三沉思中已經說過,人心之中只有判斷才有可能出錯,因此判斷能力可以視為人的認識能力的最核心部分。笛卡爾說判斷能力來自上帝,上帝出於仁慈是不會給人一種在正常使用時會出錯的能力,這就是說,我之所以相信我的理智是因為它是仁慈的上帝賦予我的。
可是,不爭的事實是,雖然上帝給了我們判斷能力,我們還是常常犯錯,這又是為什麼呢?笛卡爾說:「當我單單想到上帝時,我想心裡並沒有發現什麼錯或假的原因;可是,後來,當我回到我自己身上來的時候,經驗告訴我,我還是會犯無數錯誤的,而在仔細追尋這些錯誤的原因時,我注意到在我的思維中不僅出現一個實在的、肯定的上帝觀念,或者一個至上完滿的存在體的觀念,同時,姑且這樣說,也出現一個否定的、『無』的觀念,也就是說,與各種類型的完滿性完全相反的觀念;而我好像就是介乎上帝與無之間的,也就是說,我被放在至上存在體與非存在體之間,這使得我,就我是由一個至上存在體產生的而言,在我心裡實在說來沒有什麼東西引導我到錯誤上去;但是,如果我把我看成是以某種方式分享了無或非存在體,也就是說,由於我自己並不是至上存在體,我處於一種無限缺陷的狀態中,因此我不必奇怪我是會弄錯的。這樣一來,我認識到,就其作為錯誤而言,並不取決於上帝的什麼實在的東西,而僅僅是一種缺陷,從而對於犯錯誤來說,我不需要有上帝專門為這個目的而給我什麼能力,而是我所以有時弄錯是由於上帝給了我去分辨真和假的能力對我來說並不是無限的。」這一長段對於人類犯錯原因的解釋並沒有太偏離基督教的根本教義,因為這裡突出了類理智的局限,表現出一種謙卑的態度。
然而,這種謙卑態度與笛卡爾前面表現出來的對人類理智的堅定信念明顯是相衝突的呀?果然,還有下文,在第四沉思的第6自然段他接著說到:「雖然如此,我還不完全滿足;因為,錯誤並不是一種純粹的否定,也就是說,不是單純的缺陷或者缺少我不應該有的什麼完滿性,而是缺少我似乎應該具有的什麼認識。而且,在考慮上帝的性質時,我認為,如果說他給了我某種不完滿的,也就是說,缺少什麼必不可少的完滿性的功能的話,這是不可能的;因為,工匠越是精巧熟練,從他的手裡做出來的活計就越是完滿無缺的這件事如果是真的,那麼我們可以想像由一切事物的至高無上的創造者所產生的東西,有哪一種在其各個部分上不是完滿、完全精巧的呢?」「錯誤是缺少我似乎應該具有的什麼認識」,「上帝不會讓我們缺少必不可少的完滿性的功能」,這些話意味著:就我的本性而言,我就應該具有完滿的、不會犯錯的認識能力,全能的上帝在創造我的時候就給了我這種完滿的認識能力。很顯然,笛卡爾在這裡不再認為人類理智不配具有完滿的、不會犯錯的認識能力,也不再持一種承認人類理智的局限性的謙卑態度,而是含蓄卻又大膽地取消了人類理智與上帝理智之間的根本區別,將人類理智提高到與上帝理智同等完滿的程度。真神為何不是騙子?那是因為人類理智已經完滿到不可能受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