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定把這篇文章發出來,是經過考慮的。最後自己說服自己的理由,是不想讓這些故事安安靜靜地躺在自己的電腦文件夾裡。去採訪的目的,也不是只為了交作業。在聊天的過程中我發現,在臺灣讀書的陸生和一直在大陸讀書的學生,彼此是互不了解的。我採訪完之後都會問一句,你想要了解我的大學生活嗎?真誠的溝通只是第一步,了解才能更好地關心。所以決定,發,起碼可以給十幾天後高考的學生對於赴臺讀書一點參考。第一次往外發自己的作品,有些緊張。這篇報導嘗試去包括最多的東西,不過很遺憾它無可避免地遺漏了很多東西。
作者:Peony Pan
圖片:偉大的度娘
「大家好,我是來自中國科技大學行銷與流通管理系大四的學生姚伊晟,是中國科大陸聯會的會長。我今年要畢業了。」在臺灣海峽交流基金會舉辦的臺灣地區大陸學生座談聯誼活動上,姚伊晟向大家作自我介紹。不過這個普通的開場白在其他陸生中卻引起了小小的議論:
「說話太有臺灣腔了!他真的是陸生嗎?」
「他看起來也不是很像陸生。」
「今天在場的應該沒有臺灣學生啊。」
「中國…科技…大學,是安徽合肥那個?他是交換生?」
……
一副黑色耳釘、一頂反戴的牛仔藍鴨舌帽、淺藍外套加上破洞牛仔褲----說話帶著濃濃臺灣口音的姚伊晟在打扮上也與大部分在場的陸生有些不同。「很多時候在穿著打扮上就能看出你是大陸人還是臺灣人」,姚伊晟說很多人都覺得他已經被同化了。「可是我覺得用同化這個詞怪怪的,我覺得這是一種緣分啦。我來這裡念書,我覺得這裡比較適合我生長。」用「念書」代替「讀書上學」的表達,對於姚來說已經習慣,就像四年臺灣生活裡的方方面面。
現在是姚伊晟來臺灣上學的第四年。今年六月份,他即將從臺灣學校畢業,成為首批赴臺讀書學成畢業的陸生之一。
2011年被稱為陸生元年,臺灣開放首屆陸生來臺攻讀學位,是兩岸開放交流關鍵的一步。臺灣開放北京、廣東、福建、江蘇、上海、浙江六省市的生源來臺灣就學。以學制分,臺灣招生的名額為學士班1,361名、碩士班557名、博士班82名(除離島地區外,招收陸生學士班的均為私立學校)。對於2011年參加高考的大陸高中生來說,多了一種升學的途徑。而「為什麼要來臺灣上學」,從他們決定申請、接受錄取通知,甚至一直到大學畢業,就註定是一個需要思考並且回答無數次的問題。
「為什麼來臺灣念書?你真的要知道嗎?我是五月天的腦粉啊!」淡江大學大眾傳播系大四的學生蔡博藝笑出了聲,「每年都去看演唱會,還是很喜歡他們。」
姚伊晟用「因緣際會」來形容四年前的決定。「離家裡比較近,越來越開放,家裡有什麼急事可以回去。而且在書本上了解臺灣的知識,想自己親身感受一下。」
有些陸生則考慮得更多。東海大學財金系的蔣逸軒在高考放榜後得知自己分數在一本末端。由於江蘇省高考競爭激烈,蔣逸軒意識到自己在大陸報志願的話只能讀「一本比較差的學校的不太好的專業」。作為文科生的他在學習歷史和政治過程中對臺灣產生興趣,他也留意到了赴臺升學的政策。「不過被家裡親戚反對,差點爆發家庭戰爭。」
不同的家人有不同的看法。「爸爸看到是金融專業覺得挺好,但是外公外婆反對。(他們)覺得臺灣政治比較複雜,怕受到牽累。幸好姨夫和媽媽支持,因為這是一個機會,在國內只能平平淡淡。」最後他頂住家裡的異議,辦好了複雜的赴臺手續,到東海大學報到。
同在東海大學就讀的葉孟元經歷相似。他攤攤手,「沒考好,比一本線高三十幾分。只能上211不能上985。有這個機會還不如來臺灣。」葉孟元所在的系所是電機工程學系,他向父母承諾自己讀完研究生再找工作。「如果在臺灣念臺大清大交大的研究所,這些學校在大陸的知名度還可以,電子這塊在臺灣比較強。」 葉孟元的媽媽一開始不支持,之後被兒子說服。
出於各種考慮,儘管需要面對「三限六不」的政策,他們最終成為第一批踏上臺灣島求學的本科生。陸生來了,他們帶著不同的想法和憧憬。之後的幾年裡赴臺升學熱度不斷上升。2014年臺灣的公立大學開放招收來自大陸的本科生,學術交流不斷深入。他們,是後來者永遠的學長學姐。
在臺陸生多給人學習勤奮成績好、得老師賞識、常居圖書館、獎學金專業戶的印象。《天下雜誌》的陸生專題報導中,一位文化大學教授表達的「陸生是燃起我教學熱情的來源」,同時也是很多臺灣教授的感受。
初來臺灣時,葉孟元剛剛離開高考備考緊張環境,極不適應臺灣學校輕鬆的氛圍。「高中緊張,大學安逸。我很接受不了,每天去泡圖書館,所以大一成績特別特別優秀。我也甚至想去改變某些人,覺得他們很頹廢。」
但是臺生的學習生活方式在影響著葉孟元。
他發現有些同學在社團中很活躍,興趣也發展得很好。兩種態度互相影響著,兩類學生都在改變著。「大家的生活都更豐富了,他們更務實,更在意學習了。」現在的葉孟元很慶幸自己沒有選擇每天在圖書館學習,「如果我按大一那樣過來,有可能我的成績會非常非常地好,但是我卻享受不到以後會是非常非常值得留戀的一段時光。」
而姚伊晟一到臺灣就非常適應這裡的學習生活。臺灣想要感受和大陸不一樣教學方式的姚伊晟,在臺灣如願以償。填報志願時,他依著自己的興趣選擇了與行銷管理有關的專業。他的成績排在系裡前十,每年都拿獎學金。可是他在老師同學面前毫無書呆子氣,「我只有『愛玩』的標籤而已,大家都覺得我愛玩。」
姚伊晟「愛玩」,和老師的教學方式是分不開的。「臺灣的大學教授和你當朋友。」老師的上課方式讓姚伊晟這樣覺得,「上課不像(大陸)是聽老師講,我們是和老師交流,上課都是在聊天。老師還是會傳授他的專業知識,是老師所了解的知識,而不是書本上的知識。書本只是一個輔助。」
中國科技大學管理學院的老師們非常鼓勵學生去在自己的實作中體會上課學的知識。為了更好地掌握品牌管理的知識,姚伊晟在老師的指導下去參加商業競賽。2014兩岸三地大學生品牌策劃大賽總決賽中,姚伊晟作為組長,和隊友一起以《發現 Juicy 生活----臺灣水果精品複合店「繽果」品牌》的項目捧回二等獎的獎盃。
臺灣的大學課堂,老師很注重與學生的互動和交流,去聽取不同學生的意見。蔡博藝在自己的Facebook上記下了一個課堂師生交流的小細節當老師問同學為什麼要念大眾傳播系時,很多學生說因為現在的媒體很糟,想儘自己的一分力。而她回答五個字:「讓媒體更糟。」 這位異議者的想法是「大家都會說想當記者,讓媒體更好。但是很多做爛新聞的記者都是從這些學校畢業的,也許就是我的學長姐。我們這班同學出去應該會有很多在做爛新聞,那不是在讓媒體越來越糟嗎?」
談起這個課堂小片段,蔡博藝笑笑說自己當時是以戲謔的口吻在回答。她描述的媒體,自然是臺灣的媒體環境。因為在這裡讀書,雖然不可能進入臺灣的媒體工作,很多時候思考問題,還是會把自己和臺灣的媒體環境聯繫得很緊密。
當大陸的新聞傳播學院密切關注網際網路發展時,蔡博藝所在的淡江大學大眾傳播系更希望引導學生去關注社會議題。「這個領域(在臺灣)最有新聞價值。大陸經濟發展很快,電商發展更快,所以要去關注電商。臺灣是政治發展很快,這個領域更吸引人。」
不過,知識豐富、氣氛寬容活躍的課堂離蔣逸軒似乎比較遙遠。蔣逸軒遇到課堂遲到現象最嚴重的情況是「今天老師發籤到單,有人在群裡喊一聲,沒來的同學才從家裡趕過來。」教室裡後面的位置先被坐滿,最晚來的人坐最前面,上課的時候沒有人舉手回答問題。老師提問,大家趕快把頭低下來,他也把頭低下來。
「不敢做出頭鳥。」他的眼神往下看。他並非不想回答老師的問題,如果讓老師知道他是陸生,有時候老師會讓他回答「這個事情在大陸是怎樣的」之類的問題。他不想回答。
「在大學裡就是應該勇敢地發表意見」,他嚮往同學踴躍發言的課堂。
和姚伊晟一樣,蔣逸軒也覺得臺灣老師都對學生很親切,只是他對課堂氛圍和教學強度不太滿意。 「老師抓得比較松。臺灣有小考和各種作業報告,但是從難度來看沒有大陸難。高數微積分學一年,而且這邊的微積分是我們高中就學過的。計量經濟學這樣重要的課程也沒有學到什麼東西。可能老師對他們要求降低了。」
在臺灣的學位生和短期研修的交換生不同,他們在臺灣生活的時間至少四年。最微小的影響在四年的時間長度上累積,也會導致或多或少的改變。
四年裡,他們習慣了臺灣的便當文化、垃圾分類和遍地可見的便利店。他們使用Facebook、Line與人線上溝通。初到臺灣,只要一開口說話都會被認出是大陸人。而現在很多陸生說普通話的時候,都帶上了不同程度的臺灣腔。臺灣腔不僅體現在發音語調上,還體現到用語和表達上。陸生們也已經習慣把「網絡」說成「網路」、「上學讀書」說成「念書」、「廁所」說成「化妝間」、上下公交車和司機說謝謝、買東西和售貨員說謝謝等。
葉孟元對臺灣的「謝謝」深有感觸。「臺灣改變了我跟人相處的方式,比較會熱心一點。(以前)去買東西,很少會說謝謝,去感謝別人。臺灣讓我覺得(我應該)真的發自內心地去感謝你為我做某些事情。在大陸天經地義,覺得我付錢給你,你就必須為我服務。我們只是物質上的交流而不是情感上的交流。」
面對臺灣與大陸生活上的種種差異,姚伊晟告訴自己:「這是一種習慣。你要習慣。」
姚伊晟說自己剛來臺灣的時候講話會很大聲,還會插隊。這些在臺灣都會被認為是沒有禮貌的行為。「當身邊的人給你異樣的眼光的時候,你會去想為什麼自己和身邊的人不一樣,你為什麼不做得跟身邊的人一樣。」
姚伊晟嘗試讓自己在行為習慣上與臺灣人一樣,而蔡博藝在交流中看到了臺灣生活中很多的不一樣。她一時有感,寫下「我想我在臺灣學到的最有用的一件事就是學著和自己立場不同的人活在同一個世界裡」的一段話。
當被問到「難道在大陸時不也是和自己立場不同的人活在同一個世界裡嗎」時,蔡博藝的回答是:不同的是,你有沒有看到別人。
「我所說的不是物理上的活在一個世界裡,是精神層面,或者是有沒有跟別人交流到。意識形態不一樣,可能你家裡很藍,他家裡很綠,雖然你們住在一層樓上,可能從來沒聊過,不知道對方的想法。(臺灣)表達的管道比較多,大家的想法和意見也很多元。」
臺灣社會的多元影響著很多在臺陸生。他們都經歷過2011年夏天的高考,接受高考成績的審判。三個月後的秋天踏上寶島臺灣,他們面臨著另一套評價的標準----「學習沒有那麼重要,成績不是最重要的」「包容傾聽不同的意見」「各個事情不一定會有標準答案」。蔣逸軒四年裡感觸最大的,就是「每個人都可以有不一樣的活法」。
不過,大部分陸生不願意與大陸脫節。根據「三限六不」的政策,陸生畢業後不能在臺灣找工作。所以如果他們未能如願在臺升學,他們畢業後一個月內就必須離開臺灣。關注大陸,無論是出於情感的歸依,還是理性的考量,都是陸生們的必修功課。
葉孟元很常和高中同學聯繫,對他來說在大陸上學的高中同學就是他的一個參照系。「覺得他們很努力很拼,有的時候對我來說是刺激。這裡比較舒適一點,那邊在刺激我,覺得自己還有很多東西不知道。」不過葉孟元並不會要求自己和大陸同學追求一樣的東西,「你的好處和我的好處可以不一樣」。
每年寒暑假的高中同學聚會蔡博藝都會去參加。但出乎她意料的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聚會上聊天的話題就變成了買房結婚等。「感覺我在這邊跳進了一個兔子洞,出來後發現時間都亂掉了。」蔡博藝有些無奈,「大陸的同學已經開始討論這種問題,在臺灣的同學完全沒有這種想法。我們討論比較多的是社會議題,做創業的朋友會聊最近的創業,不太會聊買房子這些太個人的問題。」
葉孟元和蔡博藝,屬於姚伊晟說「以後要回大陸」的陸生。姚伊晟決心留在臺灣創業,平時也少和大陸的朋友聯繫。對於姚伊晟來說,回大陸是最後一個選擇。不過他在嘗試做兩手準備----他創業的同時也在意自己的成績。「如果要回大陸,沒有成績沒有辦法在大陸生存下去。以我現在的學歷、現在的成績回大陸,反而找不到好工作。」
第一批來臺就讀本科的陸生多是1992、1993年出生,正宗的九零後。「我在臺灣,我正青春」不僅是陸生們的群體寫照,它還是蔡博藝根據自己在臺見聞寫成的書,由上海三聯書店出版。就像書中某篇文章的題目「我們只是不小心翻動了歷史」,成為「第一」只是巧合。脫掉歷史意義的外衣,他們和全世界所有的在校大學生一樣,在芳華正好的年紀裡不斷地嘗試和探索。
蔡博藝創辦了淡江大學第一個異議性社團----淡江五虎社。淡江五虎社關注社會問題:反核、廢除死刑、青年貧窮、勞工 性別、土地徵收、環保等。為了了解這些議題,蔡博藝花大量的時間閱讀有關資料。在討論反徵收的議題前,她一直看土地徵收政策和環境影響評估意見書。
「這麼厚的書」,她用手比出書的厚度,大概三四釐米,「一個字都看不懂,都是中文為什麼我看不懂。」說到這裡她自己也笑了。「幸好有前輩帶大家看,再做田野調查。被逼學了很多東西。」
五虎崗還曾經組織社員到臺灣的北海岸向居民宣傳反核思想。那裡有核電廠,臺電用錢來回饋當地的居民。「經濟發展不應該犧牲某一部分人作為代價。那很難,但是還是要有那個觀念存在,才能讓損失降到最少。」
活動中,五虎崗的社員高舉反核的標語。蔡博藝有把反核觀念在大陸傳播的想法,「但是兩邊的制度和生態不一樣。只要有機會還是想和我大陸的同學聊這些,讓他們知道人是很重要的。」被問到怕不怕惹禍上身時,她想都沒想:「也不是不怕,我覺得就是因為怕才要往前走啊。人不是因為不怕而勇敢,是因為怕才會勇敢。」
蔣逸軒則承擔起了建立東海大學陸生聯誼會的任務。在大部分學校裡,陸生都會組織起陸生自己的社團,一般會命名為「陸生聯誼會」「大陸同學會」。蔣逸軒曾經擔任第三屆東海大學陸聯會的會長,負責組織同學聚會出遊等。在東海大學做陸生的招生宣傳時,陸聯會也會出一份力。在幾屆陸生的努力下,陸聯會的活動逐漸豐富起來,今年四月底組織了境外生的歌唱比賽。
「愛玩」的姚伊晟索性玩到了創業的領域。他和臺灣同學一起,項目是水果的銷售。他的畢業專題、參加商業競賽的項目書都與銷售水果有關。臺灣高水平的服務業給了姚伊晟靈感,參加比賽時老師給的建議對他幫助也很大。「公司八九月份才會成立。臺灣對於創業有很多補助計劃,儘量爭取。」
姚伊晟提到目前的階段先以網絡商店以為主,也會開自己的實體店,市場是定位在臺灣本地。最近幾年大陸電商發展的速度很快,姚伊晟覺得「大陸重電商發展,臺灣會比較偏重文創和服務業。(大陸)好的經驗要學習,慢慢起步,看別人是怎麼發展,但是關注度不會那麼高」。
「(我是)很自然地創業,剛好有一個機會,又可以留下來。」姚伊晟說。談到畢業後的去向,這幾位陸生都申請了臺灣的研究所,各自也都做了兩手準備----如果申請不成功,就回大陸工作或者出國。
臺灣還讓姚伊晟收穫了一份意外的禮物。臺灣地區大陸學生座談聯誼活動結束後,姚伊晟和活動負責人閒聊起來。
「你女朋友是臺灣人噢?」
「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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