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即將拆遷的消息不斷傳來,草房子集體逝去的日子越來越近。不久的將來,草房子的名詞,可能只會殘留在詞典裡。
讀高中的時候,政治老師課上說,他有一個福建的親戚,七十多歲了,去年來蘇北走親戚,發現村莊裡有很多草房子,就驚訝地說:你們這邊人真有本事,怎麼能把土和草變成了房子?
老師接著分析道,這說明在七十多歲福建老人的記憶裡,就沒有「草房子」的印記,南方人幾十年前就沒有了草房子。
也許,政治老師是在為了他正在上的的經濟體制改革一課提供教學素材,說明經濟改革尤其是蘇北落後地區改革的必要性。
政治老師可能忽略了一個常識,不僅僅這位老人一輩子沒有見過草房子,她的祖祖輩輩可能也沒有見過,因為南中國是亞熱帶氣候,用土建造的「草房子」在南方是活不下去的。
而在老家,土房子卻永遠是家的化身。
那是冬暖夏涼的家。
草房子裡的冬天,永遠是暖暖的,一家人圍坐在火堆旁,看屋外漫天雪飄,雖然炊煙有點燻眼,但一回想起這意境,眼前就有一幅水墨畫。草房子的夏天也是相對涼爽的,在那個沒有電的日子裡,即使在盛夏,也只能靠自然風納涼。記憶裡最深刻的,就是夏天的雷暴雨天,一家人擠在靠門的涼床上,天氣太熱,不能關門,時而閃電,又常常讓人驚恐。
那是不講擺設的家。
貧窮的年代,家中的主要擺設就是木床或涼床,條件好的可能有一張八仙桌,唯一的家電就是「手電筒」,後來漸漸才有了收音機。鄰家哥哥娶新娘,就會託人到大隊幹部家索要報紙,把牆上糊上報紙,就算是新房了,也許這就是我所見到的最初的裝潢。
那是以鄰為美的家。
草房子裡的日子,總是那麼令人難忘,不僅僅是因為她的古樸與厚重,更因為她特有的溫情。農村人吃飯很少圍坐在桌子邊,一般每人端一大碗,牆邊蹲著一排人,一邊與鄰居嘮嗑,一邊吃飯,在那個只有飯沒有菜的日子裡,也算是一道風景。
關於草房子,不僅僅有靜態的美,更有數不清動態的記憶。
冬天來了,農村的孩子實在沒有什麼玩具,我們就擠在牆邊曬太陽,等小夥伴多了起來,我們就「擠冒油」的遊戲,就是大家靠著牆一起相互擠,把對方擠出隊伍就算贏了。我曾仔細觀察老家的草房子,土牆的下半部往往都是光滑的,也許,那都是我們當年小夥伴們「擠冒油」的傑作吧。
冬天最不情願做的事就是早上起床,數九嚴冬,氣溫很低,那時候大家都沒有襯褲,早上穿棉褲時裡面冰涼冰涼的……那時候,我們還常常穿著棉褲「鬥雞」遊戲,遊戲規則是一腳獨立,另一腳用手扳成三角狀,膝蓋朝外,用膝蓋去攻擊對方,若對方雙腳落地,則贏得了戰鬥。這種遊戲需要技巧,需要耐力,最大的功用在於嚴冬裡可以禦寒。
春天來了,綠樹掩映下黃色土房子則顯得更加古樸,古樸的不僅僅其顏色,還有那民風:幾乎每家人門鑰匙都會放在門上方的土洞裡,沒有人會擔心家裡被偷,物質匱乏的時代,人們的精神高地並沒有坍塌。
草房子裡的記憶,更多的是夏日。在土牆邊,你可見幾個男孩在玩一種「走洋窩」的遊戲,說不定其中就有我;在樹蔭下,有幾個女孩在玩「跳皮筋」,說不定就有鄰家小妹。
傍晚時分,炊煙嫋嫋,那柴火的味道一輩子都難以從記憶中抹掉。最為盛況的是,十幾個鄰人圍坐在門前的老槐樹下,聽著收音機裡劉蘭芳講《嶽飛傳》,那鏗鏘的聲音,在那個特殊的年代裡,讓每個人心裡都燃起對正義的渴望。
秋日裡的草房子,記憶最深是她的色彩,總是連結著豐收,總是預示著輝煌,收穫的季節是讓人期待,同時也是最艱苦的日子,白天在學校讀書,放學就要到地裡幹活。
那時候,每個人都只有一雙黃軍鞋,在地裡幹活常常塞滿了土,久而久之,與腳汗結合,就會結成黑色的土塊,下課的時候,我們小夥伴就會把鞋子脫下,用勁在地上敲,把鞋裡面的黑土塊敲出來……
隨著工作的變動,離故園越來越遠,草房子也越來越模糊。最近,夜讀熊培雲的《每一個村莊都是一座圓明園》,他在文中寫到:論情感,這個生養自己的家園與土地,不在於它是否富饒,而在於人們在這土地上度過的流金歲月,這土地是安頓靈魂的所在。
文章結尾的話更是震撼人心:試想,像華盛頓那樣帶領美國人取得獨立的開國英雄,如果晚年回不到故鄉的葡萄園下,他將是何等惆悵?
是的,每一間草房子都窖藏著一種記憶,一種難以抹去的記憶,對於曾經生於斯、長於斯的人而言,她就是一座永恆的圓明園。
因為,每個人的故鄉都是獨一無二的,每一間草房子也是獨一無二的,總是安頓靈魂的所在。
後記:文中的「草房子」就是我的老家,分別拍攝於2017年的夏天和秋天,那時候她還飄搖在風雨中,2018年的某個日子,她無聲地倒下。看來,她只有前世,沒有今生。寫作此文,以茲紀念。
作者簡介:周明,高中歷史正高級教師,江蘇省高中歷史特級教師,江蘇省「333高層次人才」培養對象,江蘇省師德先進個人,江蘇省教科研先進個人。江蘇省教學成果獎一等獎獲得者,江蘇省高中歷史基本功大賽一等獎獲得者。
歷史的清晨 歡迎您關注
(從這裡出發,不一樣的精彩)
作者微信 歡迎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