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習近平總書記在哲學社會科學工作座談會重要講話中,特別提到湖南的7位哲學家。他們分別是:毛澤東、周敦頤、王夫之、魏源、李達、翦伯贊、呂振羽,這讓湖南人十分自豪。而在2017年的新年致辭中,習總書記又一次引用衡陽哲學家王夫之的「新故相推,日生不滯」。一起來了解一下這位大哲學家、大教育家。
殘燈絕筆尚崢嶸
王夫之(資料圖)
人物簡介
王夫之(1619年10月7日——1692年2月18日),字而農,號姜齋、又號夕堂,湖廣衡州府衡陽縣(今湖南衡陽)人。他與顧炎武、黃宗羲並稱明清之際三大思想家。著有《周易外傳》《黃書》《尚書引義》《永曆實錄》《春秋世論》《噩夢》《讀通鑑論》《宋論》等書。他青年時期積極參加反清起義,晚年隱居於石船山,著書立傳,自署船山病叟、南嶽遺民,學者遂稱之為船山先生。
人物故事
夫之風骨嶙峋、氣岸高標的一生,總體上是為夢想奮鬥的一生。夫之一生,大體可以用「曉夢」「續夢」和「圓夢」三個關鍵詞來概括。
青少年時期,夫之作的「曉夢」是以科考成名為旨歸的學而優則仕之夢,渴望用自己的知識和智慧能夠為朝廷出力,為百姓主持正義。
他在長沙嶽麓書院求學,與鄺鵬升等組織「行社」,推崇學以致用,躬行實踐。同時在衡州與好友管嗣裘、文子勇等組織「匡社」,希望能夠用自己的行為在匡時救世方面有所推進。夫之24歲時與長兄王介之、好友管嗣裘在武昌考中舉人,他以《春秋》第一考中第五名,受到督學高世泰、考官歐陽霖、章曠等的器重。是年冬,王夫之赴京參加會試,途中得悉李自成農民軍已席捲河南,攻克南陽,再圍開封,打敗明官軍,明軍決黃河堤灌農民軍,竟使開封城淹沒。「何事春寒欺曉夢,輕舟猶未渡江南」。王夫之的「進士夢」被風雷激蕩的農民戰爭所澆滅。
中壯年時期,夫之以「續夢」抒寫人生,渴望通過自己政治上個體性的抗清和投奔南明朝廷的鬥爭來達致反清復明的人生理想。
1644年,王夫之一家遷往南嶽雙髻峰下,築茅屋,名「續夢庵」。續夢,即是續明王朝復興之夢。1648年,王夫之與管嗣裘、夏汝弼等人在衡山方廣寺起兵抗清。失敗後,退居衡陽,曾三度赴南明朝廷,希圖輔佐永曆政權而能對反清復明事業有所作為。在南明朝廷,擔任行人司行人一職,因彈劾權臣王化澄而被逮捕入獄,幸賴大順農民軍領袖高一功營救才免於一死。之後,逃往桂林。清兵逼桂林時,逃回衡陽。回衡後,誓不剃髮,初寄居耐園,又逃避雙髻峰之續夢庵。次年,再遷往地跨衡、祁、邵三縣之交界處的耶姜山,「崎嶇嶺表,備嘗險阻」。在流亡湘南的艱苦歲月裡,王夫之或寄居荒山破廟中,或變姓名易衣冠為瑤人,借住在瑤民山洞中,顛沛流離。然而,他始終不忘反清復明的宏大志業,在晉寧山中為從遊者闡揚《春秋》夷夏之防的民族大義,並靠撿拾爛帳薄作稿紙撰寫《周易外傳》等著作。
晚年時期,王夫之隱居衡陽湘西草堂,以自己的苦讀精思來圓中華文明復興之夢。
1689年,夫之一個好朋友劉思肯到湘西草堂拜訪他並為其畫了一幅肖像畫,夫之看後作了一首詩,「把鏡相看認不來,問人云此是姜齋。歸於朽後隨人卜,夢未圓時莫浪猜」。夫之要圓的未圓之夢即是中華文明復興之夢。這一「圓夢」支撐著他在湘西草堂幾十年著書立說的艱難時日,也使得他有一種「殘燈絕筆尚崢嶸」的精神風骨。為了從理論上探尋中華文明的復興之道,晚年貧病交加的王夫之即使「腕不勝硯,指不勝筆」也是「力疾而纂注。」夫之一生,傳世的著作共達95種,380餘卷,共計字數800餘萬字,還有佚著計26種,尚待訪求,在中國思想文化發展史上矗起了一座令後世嘆為觀止的豐碑。
專家點評
王夫之是中國古代傑出的哲學家、思想家和文學家,被稱為「東方的黑格爾」「東方的費爾巴哈」。與黃宗羲、顧炎武並稱為明末清初「三大儒」。比較而言,黃宗羲貢獻在學案和政治思想,顧炎武貢獻在學風和民俗,王夫之貢獻在哲學和史學。誠如錢穆所言,夫之「理趣甚深,持論甚卓,不徒近三百年所未有,即列之宋明諸儒,其博大閎括,幽微精警,蓋無多讓」。王夫之以「六經責我開生面」的學術自覺,對中國傳統學術思想作出了全面系統的總結,不僅揚棄程朱陸王,批判地總結了宋明理學,而且精研易理,熔鑄老莊,旁及佛道,博取新興質測之學,將樸素唯物辯證法的理論形態發展到一個新的階段,成為中國早期啟蒙思想的代表人物。王夫之沿著「即事以窮理」「入德以凝道」「要變以知常」的認識路徑,對自然、人類社會和人類思維的矛盾運動進行了「會其參伍,通其錯綜」的辯證考察,形成了道器合一、理欲合一、義利合一、性命合一、情理合一的哲學思想體系,彰顯出「坐集千古之智」而又自成一家之言的學術傳承性和學術創新性。王夫之的哲學、歷史學、經濟學和愛國主義思想深深影響了曾國藩、譚嗣同、楊昌濟和毛澤東等人,毛澤東在《講堂錄》抄有多處夫之語錄,新中國成立後兩次為「船山學社」題詞。
——湖南師範大學教授、中央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與建設工程《倫理學》首席專家 王澤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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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玉德:
在錢基博筆下 王夫之是湖南的氣質擔當
文/華中師範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 王玉德
抗戰時期,國家多難,學校內遷,錢基博等學者輾轉來到湖南的藍田,創辦了國立師範學院。在這個學院中,錢基博是一位非常有聲望的,也是非常有學問的,非常負責任的教授。身在湖南,錢基博迅速把注意力放在湖南的文化上,審視與研究湖南學術思想,到校不久就為學生作了一場《我記憶中所認識之湖南學者》報告,從屈原、周敦頤講到李東陽、王夫之,從曾國藩、羅澤南講到郭嵩濤、譚嗣同。在此基礎上,錢基博撰寫了《近百年湖南學風》。
由《近百年湖南學風》,筆者注意到:錢基博非常推崇王夫之的為人與學識。他以王夫之為榜樣,塑造自己的形象,走完剛直不阿的一生。錢基博在談論王夫之的過程中,表達出自己的學術立場與人生價值取向。「內聖外王,在湘言湘,豈徒為詔於來學,抑亦自振其衰朽。」錢基博通過宣傳王夫之,希望藍田國師的大學生們,特別是湖南籍的學生們,向王夫之學習,做新時代的王夫之。「凡我共學,倘能恢張學風,繩此徽美,樹規模,開風氣,以無忝於前人,豈徒一校之私以為幸,國家景命,有利賴焉。」
一、王夫之的兩個特點
錢基博把王夫之稱作湖南開風氣的人物,他在《近百年湖南學風·導言》說:湖南歷史上,能夠「為生民立極,為天地立心,而輔世長民」者,有兩個人,一個是宋代的周敦頤,一個是明代的王夫之。這兩個聖賢級的人物有所不同,「周敦頤以樂易恬性和,王夫之以艱貞拄世變;周敦頤探道原以闢理窟,王夫之維人極以安苦學。故聞夫之之風者,頑夫廉,儒夫有立志;聞敦頤之風者,鄙夫寬,薄夫敦也。敦頤,道州人;夫之,衡陽人。湖南人而有此,匪僅以自豪鄉曲,當思以紹休前人。」
錢基博用比較的方法,概括了王夫之人生的兩個特點:
1.「王夫之以艱貞拄世變」
錢基博認為王夫之在艱難時世,踐行了《周易》中「遁世無悶」的精神。「周敦頤生當太平,王夫之身歷世屯」。所謂的「屯世」,典出屯卦。
眾所周知,王夫之在明亡後在衡陽舉兵抗清,戰敗退肇慶,任南明桂王政府行人司行人,以反對王化澄,幾陷大獄。至桂林依瞿式耜,桂林陷沒,式耜殉難,乃決心隱遁。輾轉湘西以及郴、永、漣、邵間,竄身瑤洞,伏處深山,後回到家鄉衡陽,在石船山下潛心治學。錢基博描述說:王夫之「以明莊烈帝崇禎十五年舉於鄉」,「既一仗桂王,為行人司,知事終不可為,乃匿跡永、郴、衡、邵之間,終老於湘西之石船山。」失意中的王夫之在深山之中矢志於國學,不畏條件艱苦,做了一場大學問。正如錢基博陳述的:「夫之荒山敝榻,終歲孜孜,以求所謂育物之仁,經邦之禮,窮探極論,千變而不離其宗,曠百世不見知而無所悔,雖未為萬世開太平以措施見諸行事,而蒙難艱貞以遁世無悶,固為生民立極。周敦頤光風霽月,飲人以和;夫之則茹苦含辛,守己以貞;周敦頤以道自樂,從容涵泳之味洽,夫之則歷劫勿渝,厲世磨鈍之節堅。」
錢基博感嘆地說:「翹企高風,詩不云乎:我思古人,俾無訧兮。」
錢基博認為王夫之有士人的氣節,特立獨行的情操。「清盜諸夏而撫定之,搜訪隱逸。次第登進。雖顧炎武、李顒之艱貞,而徵聘不絕於廬,獨夫之深閟固藏,邈焉無與。」
錢基博在《近百年湖南學風·餘論》再一次肯定了王夫之「槁餓荒谷,志行堅卓」的精神,但又說王夫之「執德不宏」。「執德不宏」是什麼意思?待考。
2.「王夫之維人極以安苦學」
(1)王夫之的「人極」之學
錢基博認為王夫之是堅守的孔孟正道,以仁與禮為本。「昔仲尼好語求仁,而雅言執禮;孟子亦仁義並稱。蓋聖人所以平物我之情,而息天下之爭,內之莫大於仁,而外之莫急於禮。因人之愛而為之文飾以達其仁,因人之敬而立之等威以昭其義,雖百變而不越此兩端也。」
錢基博探討了王夫之學術思想的淵源,認為「其學出於宋儒張載,載著有《西銘》《正蒙》等書,其學以仁為宗,以禮為體,而深信周禮為必可行於世。夫之則注《正蒙》數萬言以討論為仁之方,為《禮記章句》數十萬言以闡明記禮之意。」
(2)王夫之的「苦學」
錢基博注意到王夫之的身上不僅沒有舊式「黨人」的習氣,而且討厭「黨人」的空談,批評「黨人」的攻伐,而堅持走自己的學術道路。「,目睹是時朝政,刻核無親;而士大夫又馳騖聲氣,東林復社之徒,樹黨伐仇,日尋於恩怨;發而為文章,黜申韓之術,嫉朋黨之風,長言三嘆而未有已。」「平生痛詆黨人標榜之習,不欲身隱而文著以求反唇,用是其身長遁,其名翳寂。」這方面,王夫之正是錢基博的榜樣。錢基博一生不拉幫結派,不樹山頭,不喜歡高談闊論。
以上兩個特點,錢基博歸納為「有獨立自由之思想,有堅強不磨之志節。」上述第一個特點,「王夫之以艱貞拄世變」最能體現「有堅強不磨之志節」;第二個特點,「王夫之維人極以安苦學」最能體現「有獨立自由之思想」。
二、「紹休前人」的兩個方面
錢基博認為王夫之的精神有很大的人文價值。「聞夫之之風者,頑夫廉,儒夫有立志」。「儒夫有立志」,這句話好理解,讀書人應當效仿王夫之,立聖賢志。如何現解「頑夫廉」?
錢基博提出,湖南有王夫之,不僅僅應當作自豪的資本,更重要的是應當「紹休前人」。如何「紹休前人」?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王夫之以後,清代以來湖南精英的表現;二是時值抗戰,抗戰中的湖南人應當如何表現,這方面錢基博做出榜樣。
1.清代以來的「紹休」
錢基博對清代以來的「紹休」進行了充分的肯定。他說:「降而晚近,世變亦益亟矣!百年以還,歐化東漸。撓萬物者莫疾乎風,君子以獨立不懼。而習尚之所蒸,抑有開以必先。湯鵬尚變以自名一子,魏源通經而欲致之用,胡林翼、曾國藩、左宗棠扶危定傾以效節於清,郭嵩煮、譚嗣同、章士釗變法維新以迄於革命。新舊相劘,問學殊途,而要之有獨立自由之思想,有堅強不磨之志節。」
在《近百年湖南學風》的《譚嗣同》一篇中,錢基博記載譚嗣同受到王夫之的影響,並繼續了王學。10歲時,嗣同拜瀏陽著名學者歐陽中鵠為師。在歐陽中鵠的影響下,他對王夫之的思想發生了興趣。「俶聞張載之深思果力,而發之以王夫之之精義,幡然改圖,於是著《張子正蒙參兩篇補註》,道之大原出於天也。《王志》,私淑船山之意也。」他在《三十自紀》,談到的《張子正蒙參兩篇補註》、《王志》是年輕時未完成的手稿。譚嗣同為學,專主《船山遺書》,敬奉王夫之,贊同氣說思想,喜談名理,推崇王夫之,在《仁學》卷上說:「五百年來學者,真通天人之故者,船山一人而已。」
2.抗戰時期的「紹休」
錢基博勉勵自己,要堅持學術,接地氣,以湖南的先賢為動力。於是,他「上推周敦頤、王夫之兩賢以端其趣,而行毋繩以求備」,「人不拘於一格,大者經文緯武,次則茹古涵今,略其是非功罪之著,而彰劬學暗修之懿。所貴好學深思,心知其意,用之則輔世長民,不用則致知窮理。」
錢基博認為學者應當有時代的擔當精神,應當比先賢做得更好。過去,羅澤南在湖南教學生,成果斐然。今天,我們這些學人,用國家的錢,教許多學生,應當比羅澤南做得更好。他《導言》的結尾說:「昔羅澤南以一老諸生,假館四方,窮年汲汲,與其徒講論濂洛關閩之學……。而其弟子王錱、李氏續賓、續宜兄弟,殺敵致果,卓有樹立。吾黨身廁上庠以糜大官之廩,所憑藉什伯於羅氏師弟,則所樹立亦必什伯於羅氏師弟,乃足以副國家之作育。景行行止,在吾黨好為之耳。尚乃勖哉,毋隕越以遺前人羞。」
在國立師範學院時,治學條件是非常艱苦的,錢基博的身體也不是太好。儘管如此,他還是堅持寫作,撰寫了《我記憶中所認識之湖南學者》、《周易為憂患之學》等文章。1939年應李默庵將軍之請,赴南嶽講述《孫子兵法》,意氣風發,鼓舞人心。稍後成《孫子章句訓義》。1944年長沙失守,日寇長入腹地,兵臨城下,師範學院奉命西遷漵浦,而先生自請留守,欲以身殉。當時駐守湘西的王耀武將軍聞訊,馳書先生,勸其後撤,而先生不為所動,自謂「非寇退危解,不赴院召,亦使人知學府中人尚有人站得起也」,又云:「我留此豈能真有造於一方,不過藉此練膽練智以自驗所學,無負餘生而已矣。」足見先生之欲以身殉國,決非逞一時之意氣,蓋其素所蓄積者如是。其後湘西雪峰山之役,我軍大捷,寇退危解,而此番之舉,卻是先生生命史上最見肝膽最具精神之一頁。
錢基博在藍田國師多次演講,談論王夫之,確實達到了一定的效果。當時的輕年教師張舜徽也在藍田工作,也對王夫之產生了無比敬重的感情。張舜徽也研究王夫之,撰寫了相關的論文,如《論王夫之的博大治學氣象》,並且以王夫之為楷模,做有氣象的學者。
此外,錢基博對王夫之的《讀通鑑論》較為推崇。他認為11-14歲的學生了解史部類經典,應讀此書。他建議「王船山《讀通鑑論》,每一篇未授之先,可先使檢《通鑑本事》,各抒所見,然後授以王氏之論。看其是異是同?如異,則使之申論已見,闢去王論而札記之。如此,必能有所悟入也。」
由於錢基博與王夫之的治學方向有較大區別,所以,錢基博研讀王夫之的書不多,錢書中也較少引用王文。因此,《近百年湖南學風》是了解錢基博筆下王夫之的重要文章,值得我們注意。
(作者系華中師範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本文選自《船山學刊》創刊百年暨船山思想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廣天下以新天下——<船山學刊>創刊百年專題》「刊慶專欄文稿」欄目精選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