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離國際大都市回到三線小城,我感覺壓抑的內心瞬間有呼吸走進來,休假就像刑滿釋放,哪怕只有短暫的幾天。
早上去老街開了三十多年的早餐店裡吃油條,配上石磨的豆漿,黃豆是高山上的老品種,豆子小巧,但是香味比大豆悠長。磨好的豆漿加不加糖看自己的喜好,我是不加的。把鬆軟酥脆的油條放進豆漿裡沾沾後,一口咬下去,滿嘴的汁水給味蕾請了一個隆重的早安。坐在老舊的實木椅子上,外面的陽光落得真好,均勻又不炙熱,看著窗外巷子裡過往買菜賣菜的人川流不息,人聲鼎沸的早市就在一天最迷糊的時間裡開始了。
街上蓬頭垢面剛剛起床就來吃早餐的人比比皆是,穿著寬大的睡衣,肥厚的拖鞋,他們有的牽著狗,有的抱著娃,有的一個人,有的成群結隊,在該去的路上行進著。也有人打扮精緻,穿著合身的旗袍,踩著防水的高跟鞋,拎著小包,買上一碗餛飩,一把青菜,搖曳著婀娜多姿的身材消失在人群的盡頭。
還有城裡退休的老年人慢悠悠地閒逛著,其實心裡早就計劃好了買什麼,昨晚孩子們就交代好今天要吃什麼,只是回去早了,家裡也沒人。鄉下來的阿公阿婆們擺上最新鮮的各種農產品,叫住多看了自己攤位一眼的人,看一下子嘛,今天早上剛從地裡弄出來的。一臉真誠地笑著等顧客停下腳步挑選,油黃的皮膚訴說著艱辛,粗糙的雙手顫抖地接過一塊五毛鈔票,今天第一單生意終於成了。我們想著早點買完回家,他們想著早點賣完回家。
熱氣騰騰的包子鋪前永遠擠滿了人,去上學的孩子,去上班的男女,買完菜往家走的老婦人老爺子,做買賣的生意人,夜店網吧散場後的年輕人……圍在堆得山高一樣的蒸籠格旁邊,蒸籠格裡面散發出來的氣把人淹沒,只能大聲喊著,老闆,這兒這兒,兩個包子。包子的美好在於有主食麵皮的飽腹感,肉跟蔥花的交裹,蛋白質維生素豐富,不僅味道誘人,便宜還能管飽。
除了包子鋪,早餐鋪裡最多的就是麵館,牛肉麵,羊肉麵,肥腸面,雜醬面,褲帶面,刀削麵,小面,涼麵,拌麵……各種天南地北的混合,給複雜的人文環境增添了新的風味,也讓人與人之間更加親近。邊走邊左顧右盼,路過一家炸蘿蔔餃子的小攤,走近看是張婆婆。十幾年前,我上學那會兒經常吃她的蘿蔔餃子,那時候一塊五,現在都五塊一個了。買了一個嘗嘗味道,味道是好吃的,外面一層麵糊炸的酥脆,裡面的蘿蔔絲裹上的麵糊軟軟的,兩種口感重疊又有層次。本想說味道一如既往,難道是因為剛剛吃了豆漿油條,總覺得味道跟兒時的稍稍有些不一樣。
「抓賊啊,我的錢包」一個女人歇斯底裡的聲音,讓原本嘈雜不斷的巷子安靜了許多,大家都朝著她發出叫喊聲的方向看,她蹲在地上,雙手捶打著地,像是在撒潑,嘴裡罵著髒話「是哪個狗雜種偷的?不得好死啊」之類的。小偷才不會傻到去跟他理論呢,過了一會兒,警察來了,把那個女人帶走了,沒人知道結局是什麼,不出意外大概也只能認栽了。這樣的事情先前常常發生,大家都習慣了,只是相視後夾緊自己的包。如今很少有人再帶錢包出門了,拿著一個手機就出門,偶爾拿點零錢以備不時之需,喊抓賊的聲音倒是少了。
阿婆的筐裡,堆滿了熟透的橘子,大的標緻的都放在上面。光滑橙黃的皮在陽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輝,金黃的碩果總是帶給人愉悅的感受,不管天氣是否轉涼,走在這條五顏六色的街上,溫暖自始至終的眷顧,你對於生活的理解裡會多出希望和樂觀。阿婆,給我來兩斤!
五十多歲的剃頭師傅一大早就生了火,燒了好幾瓶開水,爐子上的老式鋁製炊壺補了好多層底,發黑的外沿好像用鋼絲球擦過了一次又一次。鋥亮的炊壺一看就是妻子洗得,連壺把的縫隙裡都擦洗得乾乾淨淨。剃頭師傅系上麻黑的圍裙,在磨刀石上磨著一把手柄快裂開的老式剃鬚刀,那是一種德國進口的剃鬚刀,一看就有些年頭了。之前我買過一把類似的,少了歲月打磨過的滄桑感,我用它刮眉毛,太鋒利,我差點毀了容,就給爺爺了。在師傅門口駐足了一會兒,想著欣賞一下老手藝人的技術。沒一會兒,陸陸續續地有幾個六七十歲的老頭來店裡,師傅輕車熟路地給顧客圍上遮布,白色泡沫塗滿整個頭和下巴腮幫子,客人躺在舒服的靠椅上,炊壺裡的熱氣冒出來,看不清師傅手上的動作,剃頭匠人簡易廉價的理髮挑子倒是看得真切。我常常也很想體驗一把,應該就跟去美容院做SPA的感覺一樣吧。
早上天氣預報說下午可能會下雨,我媽交代我去買羊肉,說寒露了,吃點羊肉暖暖身體。走到羊肉攤前,老闆是個中年大叔,個子不高,穿著一件圓領長衫,面前的圍兜血糊糊的。臉上的鬍子都快把嘴巴掩埋了,他要不說話,我真以為他帶了口罩。姑娘,要點什麼部位的肉?肉攤上掛滿了羊身上各個部位的肉,抬頭看到羊頭上的眼睛,我嚇得心驚膽戰,有種在醫院解剖屍體現場的感覺,我皺了皺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老闆,我忘了我媽讓我買羊腿還是羊排了,等會兒我讓我媽來買!老闆笑著說,好嘞。鬍子中間咧著一條彎彎的弧線。
我爸愛吃瓜子花生跟麻花,得給他買點兒,我一路尋摸到炒貨店。路途中電動車,自行車,三輪車在狹小的巷子裡曲折來去,在這個地方想走出一條直線一丁點可能都沒有。人與人可能擦肩,可能碰腳,可能撞胸,也可能打手,但無論哪一種,在清晨,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笑著和解。老一輩人總說,大清早,說話要撿好聽的,做生意不要與人爭執。
路上碰到一個阿姨,是我媽媽的熟人。阿姨,您買完菜了?我主動跟她問好,她手裡提著各種東西,看起來是買完準備回家的。她說買完了,你什麼時候時候回來的?怎麼讓你來買菜?媽媽呢?我跟她寒暄了幾句,她讓我媽媽有空去她家打牌。我跟她告別,走的時候硬塞了一個橘子給她。
走在被河鮮活蹦亂跳濺出來的水打溼的路上,回頭看看身後的人們依然穿梭不息,他們可能在去買菜的路上,可能在買完菜回家的路上,無論哪一種,大家都在路上。想起一句話突然很有感觸,你在街上隨便遇到的一個人,也許是別人做夢都想見到的人。從那以後,我總是時不時地多看兩眼身邊的人。
沿街叫賣的小販各種腔調和韻律的呼喚聲相間而生、擺地攤練把式的小夥子老大爺精神頭十足、街頭鬥蟋蟀的老炮們盯著自家的蛐蛐急赤白臉地鼓勁、眾人圍觀棋局笑而不語、糖人老手藝人攤前總圍滿稚氣的孩子、眾人圍觀沿街鋪子裡客人跟老闆爭論缺斤少兩的叫罵。忙碌的攤販們各自招呼著各自的顧客,講價聲此起彼伏,我跟在一個奶奶的後面,用她講好的價格買了自己想要的商品。回家。破破爛爛的市井生活從早到晚,那些躺在竹椅子上拿著菸袋吊子的老人說,不中用了,這輩子也就這樣了,混些日子唄。大爺咂吧咂吧兩口土煙,咳了兩聲,爽朗地笑了起來。
我出門的時候,媽媽在衛生間洗衣服,回來,媽媽在廚房忙碌。我把買好的東西放廚房,媽,你出去歇會兒,吃點橘子。我媽翻開袋子檢查,問我買的羊肉呢?我說我沒找到地方,然後迅速地走出去。聽見我媽在廚房裡抱怨,這麼大個人了,這麼點小事都做不好。不一會兒,她從廚房出來去臥室拿上錢包出門,高跟鞋咚咚咚的,走到門口,她轉身問我,還要吃別的什麼哇?我剝開一個剛買的橘子放進嘴裡,哇好甜!媽,這個橘子再買點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