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大河網-河南日報
□劉文華
公元717年,郾城縣舉辦了一場頗具規模的文藝演出,領銜主演是開元盛世第一舞伎公孫大娘。她錦衣玉貌,英姿颯爽,擅長執劍而舞,可揮灑出萬千氣象,代表節目有《西河劍器》《裴將軍滿堂勢》等。
彼時,公孫大娘已名動天下,別說黎民百姓、達官貴人,甚至連皇帝皇后都是她的粉絲。所以這次演出盛況空前,人山人海,觀眾不時隨著她的舞姿劍影喝彩連連,一浪高過一浪。
人群中,有個入戲很深的頑童,直看得兩眼放光。在他看來,巾幗不讓鬚眉的公孫大娘太了不起了,堪比一口氣射下九個太陽的神話英雄后羿。藝術的種子從此深深根植於他幼小的心靈,公孫大娘翩若驚鴻、矯如遊龍的舞步劍術,給了他最初的力與美的藝術啟蒙。這個頑童不是別人,他後來成了和詩仙李白比肩的詩聖——沒錯,他就是杜甫。
公孫大娘的劍舞出神入化,深入人心,多部典籍有記錄。據《國史補》等記載,草聖張旭的書法起初少人問津,寫來寫去總不見大的長進。直到有一天,他在鄴縣(今安陽)看到了公孫大娘的劍舞,才有醍醐灌頂之感,悟得草書神韻。自那以後,張旭參照公孫大娘的劍舞寫字,筆走龍蛇,氣象一新。
韓愈在《送高閒上人序》中盛讚,張旭的書法中藏著風雨水火、雷霆霹靂、歌舞戰鬥、天地事物之變,可喜可愕。對後世楷書具有引領作用的顏真卿,儘管與柳公權分享著「顏筋柳骨」的美譽,但那會兒,他還寂寂無名,曾先後兩度辭官去做張旭的學生。
更為傳奇的是,史稱畫聖的吳道子,早年也曾師從張旭學習書法。他跟隨老師看了幾次公孫大娘的劍舞,茅塞頓開,竟另闢蹊徑,改學起繪畫來。吳道子有幅名作《地獄變相圖》,畫中的鬼怪纖毫畢現,見骨見肉,仿佛正從畫上走下來,令觀者不寒而慄。那些賣魚賣肉的商販見了,怕殺生負罪,死後也被打入地獄,紛紛放下屠刀,相繼改弦易轍,開始積德行善。公孫大娘的劍舞影響深遠,由此可領略一二。直到晚唐,詩人鄭嵎還在《津陽門詩》中盛讚「公孫劍伎方神奇」,並特別註明:「上始以誕聖日為千秋節,每大酺會,必於勤政樓下使華夷縱觀,有公孫大娘舞劍,當時號為雄妙。」司空圖也有《劍器》詩云:「樓下公孫昔擅長,空教女子愛軍裝。」到元和年間,女子持劍獨舞變成實戰氣息濃鬱的男子持劍群舞,旗幟、火炬等烘託氣氛的道具也相繼加入,蔚為壯觀。姚合有《劍器詞》云:「聖朝能用將,破敵速如神。掉劍龍纏臂,開旗火滿身。積屍川沒岸,流血野無塵。今日當場舞,應知是戰人。」
回過頭來說杜甫。
杜甫6歲,還在老家鞏縣生活。這一年,他的父親杜閒赴任郾城尉,便把他和他母親接了過來。公孫大娘早就到別處巡演去了,但杜甫還沒從震撼中還過神兒。他削了一柄木劍,一天到晚地揮來舞去。為求神似,他還常和小夥伴兒跑到野外披荊斬棘。這個小傢伙一定是萌生了仗劍天涯、長大後也當個舞劍高手的雄心壯志了,卻在父親那裡遇到了阻攔。父親不允許他再像個野孩子似的瘋跑瘋玩了,請了一位教書先生來教他。在先生的監管下,杜甫不得不放下心愛的木劍,開始乖乖地讀書識字,乖乖地走向父親設定的學而優則仕的道路。
但這個事還沒完。至少,杜甫欠給過他藝術美感的公孫大娘一首詩。
人生須臾,一晃到了767年,杜甫已年近花甲。安史之亂爆發後,歷經戰亂和仕途挫折的杜甫從長安逃難到蜀地,居無定所,前路蒼茫。在夔州一個叫元持的官員家裡,杜甫又一次看到了劍舞,表演者是李十二娘。
前文有公孫大娘,這裡又出來一個李十二娘,得解釋一下「娘」這個字的指意了。古時候,娘可以是母親,也泛指所有女性,許多千金小姐的名字中都有個「娘」字。唐代習慣按排行稱呼人,稱李白為李十二,稱劉禹錫為劉二十八,稱裴圖南為裴十八,稱杜媺為杜十娘。同理,公孫大娘是公孫家排行第一的姑娘,李十二娘則是李家排行第十二的姑娘。她們出現在杜甫眼前的時候,正值青春年華,而不是我們現在理解的年紀一大把的大娘。李十二娘操一口濃重的中原音,一招一式也渾如公孫大娘的翻版。
上前一問,李十二娘果然是來自河南老家的臨潁人,而且還是公孫大娘的得意弟子。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50年的風雨過去了,想想童年的美好時光,再看看眼下這失意落魄大半生的悽涼晚景,杜甫不由恍兮惚兮,多少前塵往事都奔來眼底。人生雖然不能假設,但如果當初一門心思地學舞劍,那情形會不會比現在好一些呢?撫今追昔、百感交集之間,杜甫揮淚寫下盪氣迴腸的《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
昔有佳人公孫氏,
一舞《劍器》動四方。
觀者如山色沮喪,
天地為之久低昂。
臨潁美人在白帝,
妙舞此曲神揚揚。
與餘問答既有以,
感時撫事增惋傷。
先帝侍女八千人,
公孫劍器初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