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1-01李國華新京報書評周刊新京報書評周刊
《四世同堂》寫於20世紀40年代,是老舍長篇小說的代表作。最近,一部新的《四世同堂(完整版)》問世。何為「完整版」?這要從《四世同堂》第三部《饑荒》的多舛命運說起——《饑荒》的部分手稿在完成後未能及時發表,後又在文革中散軼,由此成為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的一大憾事。
好在,《四世同堂》在1951年曾在美國由哈考特出版社編輯出版過節譯本The Yellow Storm,譯者為浦愛德女士。1982年,譯者馬小彌根據這一英譯本回譯出了《饑荒》的最後13段,與老舍的原文合在一起,成為近三十年最主要的《四世同堂》中文版本。但是,英文版在出版時曾被出版方大幅刪改,與老舍原著有不小的差別。
老舍(1899年2月3日-1966年8月24日),中國現代最著名的作家之一,代表作《駱駝祥子》《四世同堂》《茶館》等。
幸運的是,三十餘年後,著名出版人趙武平先生在美國找到了浦譯《四世同堂》原稿,比節譯本多出三段,細節也頗多不同。最新的這一套「完整版」,便是包含了趙武平從《饑荒》遺失原稿回譯的十多萬字。
70年的殘篇終於又有「更新」,當然彌足珍貴。但這一「完整版」比起舊版本有哪些不同?從中能夠對《四世同堂》和老舍有哪些新的認識?「回譯」畢竟與原文不同,失去老舍筆趣對這一補譯本影響有多大?在慶賀新版本出現之後,還需要進一步的研究和閱讀。
撰文 | 李國華
(同濟大學中文系)
一部陌生面容的《四世同堂》
得知趙武平先生從英文譯回了老舍《四世同堂》最後部分長達十多萬字的內容,我是十分激動的。作為一個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的從業者,我像夏志清先生一樣,總以未見《四世同堂》全本,不能通讀原著為憾。而作為一個普通讀者,我也不喜歡讀到「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之後,就變成笑話裡講的那個苦苦等待另一隻鞋落地的人,心一直懸著。趙先生真是「解民於倒懸」,《收穫》2017年第1期刊發他譯回的《四世同堂》時,我便飢不擇食地讀了。這次拿到東方出版中心出版的《四世同堂(完整版)》,不免有一種「完璧歸趙」而「破鏡重圓」之感。
《四世同堂(完整版)》
作者:老舍
譯補:趙武平
版本:東方出版中心 2017年9月
作為一個職業的讀書人,不免將手中的新書和《老舍全集》對勘起來。餘生也晚,但卻是幸運的。夏志清當年只能通過哈考特版的The Yellow Storm,《四世同堂》的刪節本,來了解小說的故事情節和人物發展,我卻得以藉助趙先生的譯文閱讀小說的故事情節和人物發展。
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原來老舍寫給《四世同堂》的結尾並不是錢默吟先生和祁老人戰後重見,祁老人要搞慶祝活動,更不是「小羊圈裡,槐樹葉兒拂拂地在搖曳,起風了」。小說的結尾是錢先生登載在報紙上的長篇悔過書。悔過書裡沒有風景描寫,只有對日本軍國主義的控訴、批判,對戰爭的反思,以及對普遍人性的想像。
作為小說的結尾,「小羊圈裡,槐樹葉兒拂拂地在搖曳,起風了」顯得餘韻悠長,不是沒有好處。但趙先生的譯文告訴我們,老舍並沒有寫下這餘韻悠長的結尾,寫下的是關於戰爭、人性和文明的痛苦思考。看起來,老舍似乎不想讓讀者在大團圓式的慶祝和風景描寫帶來的審美誘惑中得到愉悅,他想讓讀者在戰爭造成的創傷中停留得更久一些,思考得更多一些。
老舍。
畢竟,對於老舍和他的同時代人來說,抗戰作為二戰的一個部分,是陌生的,不可理喻的,——便是對我們來說,二戰結束已經72年,也似乎仍然難以理解,——老舍刻意停留在對於戰爭的討論中,並非不知議論往往有礙小說的閱讀效果,乃是由絕大的抱負和承擔使然。如果說在「小羊圈裡,槐樹葉兒拂拂地在搖曳,起風了」這樣的結尾裡,讀者能形成的某種理解是飽經苦難後的平靜,那麼以錢先生的悔過書作為結尾,讀者大約會思接千載,焦躁的情緒始終難以平復,難以承受小說預約或釋放的思想重量。這是多麼陌生的《四世同堂》!
老舍對戰爭的思考觸到了相當的深度
而從這個陌生的面容裡,小說有許多細節需要重新看待,小說的意義也值得重新考量。例如趙先生譯回的下面這個細節:
科學越過人類所有其他的思想領域,發明了原子彈。正如同從不思索世界應當是什麼樣子的日本人那樣既粗魯又愚蠢,也正如同野蠻,狡猾,與殘酷的東陽那樣既粗魯又愚蠢,從不思索世界應當是什麼樣子的製造原子彈的人,同樣是既粗魯又愚蠢的。原子的力量,第一次用於戰爭,是人類的最大恥辱。在這個人類的恥辱中,東陽碰上了比他更加狡猾與殘酷的殺人武器。他沒有看到新時代的開始,只是成功的把他自己的骨頭,撒在了舊時代——人吃人,狗吃狗的時代。
沒人知道,新時代——以用原子彈殺人開始的——會變成什麼樣子,而且在這個新時代,是否還會出現藍東陽這樣的人。
與馬小彌從The Yellow Storm中譯回的就有很大差別:
科學突飛猛進,發明了原子彈。發現原子能而首先應用於戰爭,這是人類的最大恥辱。由於人類的這一恥辱,藍東陽碰上了比他自己還要狡詐和殘忍的死亡武器。他沒能看到新時代的開端,而只能在舊時代——那人吃人,狗咬狗的舊時代裡,給炸得粉身碎骨。
這麼大的差別,讓人不得不去比勘馬小彌所依據的英文譯文(當然,如果有趙武平所依據的英文譯文就更好了):
Science had reached beyond all other realms of human thought and had invented the atom bomb. Just as blundering and stupid as the Japanese who had never thought what the world should be, just as blundering and stupid as Eastern Sun’s barbarous cunning and ruthlessness, was the creation of the atom bomb by those who had never thought what the world should be. The atomic energy was first used for war is the greatest shame of human race. It was in this shame of the human race that Lan the Eastern Sun met a weapon of death more cunning and ruthless than he. He did not see the beginning of the new age, but succeeded only in scattering his bones in the old age - the age of man eat man, and dog eat dog.
上述細節出現在藍東陽逃去日本卻被原子彈炸得屍骨無存的情節之後。比勘之後,不妨推斷,趙武平先生的回譯也許最接近老舍當年中文稿表達的原意,而的譯文丟掉了「沒人知道,新時代——以用原子彈殺人開始的——會變成什麼樣子,而且在這個新時代,是否還會出現藍東陽這樣的人」等重要信息,馬小彌的回譯丟掉的信息更多。在趙武平的回譯裡,我們看到老舍對於二戰的思考其實觸及到了相當的深度,即缺乏倫理關懷的科學,因為與人類的其他思想領域無關,實際上與從不思考人類世界應當怎樣的日本人和藍東陽一樣,都是粗魯和愚蠢的,而原子彈是最粗魯、愚蠢和殘酷的。
浦愛德(Ada Pruiit),美國人,1988年出生於中國山東省黃縣,父母都是美國浸禮會的傳教士,自小在中國長大,返回美國讀大學後又來到中國工作至1939年。20世紀40年代,在老舍旅美期間,浦愛德協助老舍將《四世同堂》譯成英文。
這種思考得以保留在英譯中,一定程度上說明了二戰後美國社會對於原子彈使用的批評,而未能出現在馬小彌的回譯中,則說明馬女士回譯《四世同堂》的1984年,中國對核武器的理解是在另外的軌道上的。當然,英譯刪節以原子彈殺人命名新時代的議論,也說明1940年代末的美國社會對科學倫理與戰爭、時代、人性之關聯的討論,接受起來還是有限的。
這也就是說,儘管老舍在《四世同堂》裡表達的對於戰爭與人性關係的思考,是基於一種反戰、厭戰的人道主義立場做出的,可能沒有達到戰爭的辯證法的高度,但如果刪節了錢先生的悔過書及小說中的相關聯的反對戰爭的細節表達,就會影響《四世同堂》整體的倫理道德份量和思想面貌,小說的厚重感,小說作者面對戰爭創傷猶近在咫尺的現實感,都被極大削弱了。因此,《四世同堂》作為小說,在審美和形式上的講究,如果是從浦愛德的譯文和馬小彌的回譯看過去,也會離作者老舍的意圖甚遠。毫無疑問,這是我們通過對讀比勘之後,才能意識到的問題,而趙武平先生的巨大貢獻也就在這裡。
陌生的背後,是熟悉的老舍
看起來,趙武平的回譯給了讀者一個相當陌生的《四世同堂》。但在這陌生的背後,我們看到的卻是一個熟悉的老舍,一個曾經在《駱駝祥子》中出現過的作家面影。《駱駝祥子》的結尾也是議論性的:
體面的,要強的,好夢想的,利己的,個人的,健壯的,偉大的,祥子,不知陪著人家送了多少回殯;不知道何時何地會埋起他自己來,埋起這墮落的,自私的,不幸的,社會病胎裡的產兒,個人主義的末路鬼!
《駱駝祥子》
版本:人民文學出版社 2017年2月
其實,老舍並不擅長以風景描寫結束長篇小說,而多以事實的敘述、小說人物口中的議論或敘事者的議論結尾。好發議論,道德上有高要求甚至潔癖,對宏觀政治問題不離不棄,才是我們在長篇小說中常見的作家老舍,集中表達了老舍的這些特點的是《貓城記》。
而所謂道德上的高要求甚至潔癖,在老舍小說中常見的表現是厭女症。按照瓊·史密斯的說法,「厭女症」(misogyny)普遍存在,把婦女,尤其是婦女的性,當作死亡與痛苦,而不是當作生命和快樂的象徵。從敘事者的議論裡,我們不妨認為老舍在《駱駝祥子》中寫下的是一個個人主義的末路寓言,但從小說的情節安排來看,祥子人生遞降過程中的每一個下降節點都與婦女的性攸關,則不能不充分重視小說作者對待女性時的傾向性問題。《四世同堂》的馬小彌回譯,因為轉道於的刪節,不容易見到帶有厭女症症候的段落,在趙武平的回譯中,讀者熟悉的老舍就出現了:
她的唇和臉蛋,都抹上紅色,眉毛像是兩片竹葉。雖然沒有風,她頭髮上還是裹了一條白色的薄紗。她的紅色薄毛料衣服,緊緊包裹著她的身子,乳房和屁股都明顯的凸起來。她雙肩上披的意見短波斯羔羊皮袍,剛好把她豐滿而漂亮的兩條腿露出來。肩上披著皮袍,兩隻袖子甩來甩去,使她有一種淫蕩的氣派。這種氣派,再加上粗眉毛和紅臉蛋,讓她簡直像是一個亡了國的小妖精。
同樣的一段話,在馬小彌的回譯及其所本的英譯中,是這樣的:
她的臉蛋兒、嘴唇,都塗得通紅,眉毛畫得像兩片彎彎的竹葉。雖然沒有風,頭上還是扎了一條白紗巾。紅色的薄呢子旗袍,緊緊裹住她的身子,鼓鼓的乳房和屁股就都顯露出來了。旗袍外面,披了一件短短的灘羊皮大衣,露出兩條圓滾滾的,結實勻稱的腿。
Her lips and cheeks were painted red and her eyebrows like bamboo leaves. Although there was no wind she had a white gauze scarf over her hair. Her red dress of thin light wool fitted her closely, and showed clearly her breasts and hips. Hanging from her shoulders was a short Persian lamb coat which showed her plump and beautiful legs.
這一細節是對淪為日本特務之後的冠招弟的描寫,曾經清純可愛的少女,如今成了「淫蕩的」「亡了國的小妖精」。不難判斷,浦愛德英譯本刪節了「肩上披著皮袍,兩隻袖子甩來甩去,使她有一種淫蕩的氣派。這種氣派,再加上粗眉毛和紅臉蛋,讓她簡直像是一個亡了國的小妖精」這樣有著明顯厭女症症候的表達,直接導致馬小彌回譯對冠招弟的諷刺是較為溫和的。
從翻譯風格上來說,趙的回譯近乎直譯,忠於的是英文譯文,而馬的回譯近乎意譯,以英文譯文為橋梁,不惜添加「兩片彎彎的」「鼓鼓的」等修飾成分,以追摹老舍的筆意。應當說,從文字趣味的角度來看,馬小彌更好地呈現了讀者所熟悉的老舍,而趙武平的譯筆顯然還不足以傳達老舍的筆趣。
老舍(右一)在美國期間與牛滿江、陳士驤、曹禺(右二)等合影。
當然,考慮到馬小彌將「He was the child of the national humiliation of the last hundred years(他是過去百年國恥的產兒)」翻譯成「他是幾百年來民族自卑的產兒」,而趙武平的翻譯是「他是一百年國恥的孩子」,我傾向於認為,在追摹老舍筆意和忠於英文譯文之間,需要一個適當的緊張感。過於追求老舍小說中誇飾的筆意,也許會不小心譯出完全背離老舍原意的文字,老舍作為滿族人,無論如何不可能認為在1940年代,中國有幾百年國恥史,更不用說自卑史了,否則那個老舍就太令人陌生了。而離英文譯文距離太近,我們也會喪失「旗袍」「灘羊皮」這樣的詞彙背後的時代氣息,更不用說喪失老舍作為語言大師的魅力了。
可惜,此事說來容易做來難,對於趙、馬兩位譯者的努力,我以為首先要給出的是足夠的尊重和恰當的佩服。就我個人而言,更加看重的仍然是通過趙武平先生的努力,讀者可以看到老舍小說中常見的厭女症的症候。
「戰爭圖書館的一個書籍索引」
除了這些陌生中的熟悉和熟悉中的陌生問題,我以為在趙武平的回譯中,還有一個令人費解的因此可能也就是陌生的老舍,在大段大段反覆表達新文學之於中國抗戰的貢獻的文字上現身。在刻畫「用自己的筆作武器反抗敵人」的瑞宣時,老舍讓瑞宣看到,困獸猶鬥的日本開始翻譯中國新文學家的作品,並感慨道:「新文學是代替中國說話的活的文學。」在1940年代那樣一個全民抗戰的語境下,老舍仍然借小說表達如此鮮明的新舊文學對立的觀念,其態度和立場的確是相當耐人尋味的,似乎也暗示著他將來對於新生中國的親近感。
這樣的情況在馬小彌的回譯中也能看到,例如藍東陽奪來鐵路學校的校長之職後,為投日本人所好,就以文言寫就職典禮的講稿。但總歸不太明晰,像是為了凸顯漢奸低下的人格而有意為之。只有在趙的回譯中,才能看到老舍對於新舊文學分際的鄭重其事的態度和立場。
最後,我想援引一個我特別喜歡的段落,以再次向趙武平先生的回譯工作致敬:
妞子的小眼會恨惡,乞憐,希望,失望,哭泣,偶爾也會笑。許多這樣的表情,都與戰爭緊連載一起。戰爭像一雙無情的手,緊緊的抓住她的細脖子,只是抓得太緊的時候,才稍微松一點點。她在經受殘忍的極刑——延緩的窒息。她的欲望並不強烈。她想要的一切,只是一點可以吞下的東西,以維持她身體裡的生命,但是戰爭奪去了她這個小小的權利。
她的眼不僅是一點光明,而且是戰爭圖書館的一個書籍索引。每一個表情的變化,都會讓她的家人馬上想起戰爭——戰爭的恐怖,仇恨,和苦難。然而,從她雙眼的神情,他們能看出來,她,還有許多其他的人,不是為戰爭而出生,卻必須為戰爭而死。戰爭和毀滅是一回事。
雖然這裡關於妞子的描寫有些流於議論,不是那麼生動形象,充滿生活的細節,但我喜歡「延緩的窒息」「戰爭圖書館的一個書籍索引」這樣的表達。我想,它們意味著作家老舍對於作為二戰組成部分的抗戰的思考,有一個深刻的形上學的維度,而這是我們這些生活在太平時代的人所匱乏的。
本文為獨家原創內容,同時由新京報書評周刊·有時旗下文化公號「有時書評」推出。 作者:李國華;編輯:李妍。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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