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林尼治天文臺 資料圖片
提到格林尼治,各國民眾的記憶大多與此地的天文臺有關,即格林尼治天文臺。英國傳記作家彼得·阿克羅伊德在2001年出版的《倫敦傳》中提及,天文臺這裡有一條標示了本初子午線的黃銅軌,還有一個向大眾展示格林尼治時間的信號球,每天下午一點準時墜落。二者分別將人類為地球設定的東西半球分界線和世界標準時間實體化。時間信號球主要用來幫助生活在陸地上的人校準格林尼治標準時間,還可以讓航船通過附近海域的海員校準海上用的精密計時器,從而準確定位所在的經度。
準確測量經度正是查理二世在1675年力主興建格林尼治天文臺的原因,因為觀測星象和測量經度是密不可分的兩項研究。水手只有準確了解到所在的經度,才能讓帝國的船隻駛往預定的方向。設計師克里斯多福·雷恩向查理二世提議在格林尼治城堡的原址上興建天文臺,理由是天文臺的高度加上山坡的海拔高度可以超過倫敦的聖保羅大教堂,而且這裡煙塵較少,利於天文觀測,離倫敦城又不是太遠,便於在此工作的科學家和倫敦的學者圈子交流信息。
格林尼治城堡所在區域的功能自此發生了變化。這片區域在愛德華一世時期曾興建過王室居所,也是都鐸王朝的君主亨利八世、瑪麗一世和伊莉莎白一世出生之地。查理二世復闢後意在此興建行宮,雷恩的建議使君主的宅邸讓位於科學的聖殿。在格林尼治天文臺面向泰晤士河一側的山腳下,查理二世的後代建造了服務帝國海軍事業的醫院,後成為海軍學院和航海博物館。站在正對老海軍學院的泰晤士河北岸,能看到學院環繞著曾經的王室宅邸,宅邸正上方的山坡上豎立著被稱為「加拿大徵服者」的詹姆斯·沃爾夫立像,雕像的右側是格林尼治天文臺。這樣的景觀是英帝國盛期的縮影:受惠於天文臺的研究成果而完成一次次海上遠徵的殖民者們,為王室和王國源源不斷地輸送財富。
1997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將該區域認定為名為「海事格林尼治」的世界文化遺產,理由包括這裡的建築代表了人類藝術和創造力的巔峰,展現了英國王室在17至18世紀的影響力,以及天文臺所確立的本初子午線和格林尼治標準時間均為世界標準。世人對格林尼治天文臺的興趣並未隨著時間消退。過去十餘年裡,《英國科學史期刊》發表了近十篇有關該天文臺的研究論文,作者來自英國、加拿大和日本等國,結合了經濟與文化視角。由此帶來一個有趣的現象:當各國民眾順著同一個坡道抵達格林尼治天文臺時,被喚醒的卻是不同的記憶。
對於英國民眾而言,格林尼治天文臺的建立意味著此地與君主的聯繫弱化,而與帝國和科學的聯繫日益密切。天文臺使用的時間信號球由天文學家和水文學家共同設計,是19世紀英國科學發展的重要體現。1852年後,信號球由天文臺內的鐘表發出的電流控制,使之墜落的時間更為準確。類似的裝置隨後在英國主要港口出現,如肯特郡的查特漢姆港等。天文臺還通過電報公司的通信網絡、火車線路和郵局,將格林尼治時間輸送到英國各地,改變了英國各地採用不同地方時的情況,為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人提供了本國的標準時間和現代的時間觀念。
而在被英帝國殖民的一些地區和城市,如新加坡、開羅、布裡斯班等地,紛紛於19世紀下半葉採納了格林尼治天文臺的科學家們設計的時間信號球,並通過電報公司的網絡接收格林尼治標準時間的信號。正是遍布全球的時間信號球,與本初子午線一起,共同維持著英帝國的海上航運。在英帝國殖民地上建立起來的美國於19世紀採納了格林尼治子午線作為本國劃分時區的依據,加之當時世界上有72%的商業航線(按噸位計)採用了以格林尼治子午線為基準的航海圖,因此,1884年在美國首都華盛頓舉行的國際子午線大會上,經25個參會國代表投票表決,認定應以格林尼治子午線作為本初子午線,格林尼治標準時間隨之被國際社會廣泛採用。
對於世界各地的民眾而言,格林尼治天文臺就是全球標準時間和本初子午線的代名詞,是人類認識當下世界的手段之一。除了時間信號球之外,天文臺的謝潑德門鍾更為精確地展現了格林尼治時間,鐘的下方還陳列了英碼、英尺和英寸的標準長度的金屬片,二者均在19世紀50年代首次出現,旨在向公眾呈現「標準」。對使用公制的國家的民眾而言,可能會覺得把英制距離標尺和格林尼治時間放在一起略顯突兀,因為前者是地區性標準,後者是世界性標準。同樣讓人們感到意外的是,當他們跨立在標示本初子午線的黃銅線兩側時,打開GPS定位器,會發現這裡的位置是西經五弧分,距離真正的零度經線120.5米。
其實,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裡,格林尼治天文臺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天文臺,而是一座博物館。格林尼治在19世紀末被從肯特郡劃入倫敦市後,當地經歷的城市化帶來了空氣汙染及人造光源和電磁波汙染,影響了天文臺的各項研究工作。加上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德軍對倫敦的轟炸,導致天文臺不同部門的工作人員分散到全國各地。戰爭結束後,天文臺的主要功能被轉移到了70公裡外的新天文臺,格林尼治天文臺則成為觀光景點。直到2018年,格林尼治天文臺重新架設了最新技術製作的望遠鏡,可以排除人造光源對天文觀測的影響,這裡才從歷史遺蹟變回真正的天文臺。
無論是格林尼治天文臺標示本初子午線的黃銅軌與科學測量的子午線之間存在誤差,還是格林尼治天文臺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裡徒有天文臺之名,都不影響世界各地的遊人來訪的興致。與此同時,這也表明作為文化記憶的格林尼治天文臺是經過不斷層累、刪減和塑造而形成的。
作為英國近代以來科學發展的象徵,格林尼治天文臺和其他科學機構共同奠定了英帝國繁榮的基石。無論是周邊興建的與航海有關的建築,還是時間信號球在每天下午一點準時墜落這一極為簡短的儀式,又或是不隨著實際情況調整的本初子午線標示,共同在過去345年裡把格林尼治天文臺塑造成了英國民眾的文化記憶,並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認定為世界文化遺產的一部分。
隨著英帝國的擴張,格林尼治子午線和時間從英國的國內標準,演變為帝國的標準和統治工具,再演變為世界性標準,以不同身份進入不同群體的記憶中。正因如此,這種文化記憶並不僅僅與單一民族認同關聯,還關聯著更大範圍的群體認同。無論是傳記作家還是世界各國科學史學者留下的文字,都持續傳遞著關於格林尼治天文臺的記憶,吸引了更多人走訪格林尼治天文臺,建立屬於他們自己的記憶。
(作者:朱聯璧,系復旦大學歷史學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