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老了容易回味往事。這不,41年前,戰友李高貴曾送我一瓶魚罐頭的事,又一次襲上心頭!因為那隻不同尋常的玻璃瓶裝罐頭,與一場戰爭有關,且蘊涵了一句讖語、一段擔心和一縷情思!
這讖語其實是一句承諾:「杯在,人在!」
故事應從1978年底提起。那年底,我們山東省軍區獨立師三團二連一行12人,血書求戰,被抽調昆明軍區補充訓練團,去參加那場南疆戰爭。1979年元月29日(大年初二),我們到了雲南省昆明市東郊一個叫「幹海子」的營房,然後等待著分配後編入其他部隊。那幾天,戰爭的氣氛越來越濃,摩拳擦掌的我們,枕戈待旦的弦一直繃得緊緊的。來自老二連12名戰友,一有空就聚在一起,談論著戰爭,談論著老部隊,談論著家鄉,談論著為國立功,當然也談論著受傷與死亡,並且相互交流了家鄉地址,說是一旦有誰犧牲了,其他人一定去探望其父母,云云。其中,我與來自臨沂縣相公公社張黑墩村的李高貴本是同鄉,除了一起訓練和學習以外,還一起研究出黑板報,一起參加連隊業餘文藝演出,似乎共同語言多一些,因此,在感情上更是多了一分繾綣。
就是在這種對戰爭的期盼與憂慮中,我們終於要分別了!那天是2月3日夜晚,一陣緊急集合號將我們補訓團三連集合到了操場。只聽連長大喊:「下面宣布分配名單:……李高貴、彭延福、張蘭國……,去13軍。」
那一刻,我頭皮似乎「懵」地一下:「完了,我與李高貴要徹底分開了」!在解散後奔赴13軍接兵點時,我迅速衝到李高貴面前,欲在訣別的時刻再說點什麼 。然而時間太緊了,李高貴在將要登車的時候,從挎包掏出一個扁平狀的玻璃瓶裝著的魚罐頭塞到我手裡,並喃喃地說了一句:「留作紀念吧,吃完當喝水杯子用!」說完即爬上了汽車,接過那瓶魚罐頭,我則馬上來了一句:「杯在,人在!」
事後想起這句表達並不準確的話,時常感到有點可笑——人在?是他在?還是我在?更讓我背上精神負擔的是:杯若不在呢?那豈不意味著要死人嗎!
那之後,留在補訓團的我,把李高貴贈送我的這個「水杯」,當成了他的化身,仿佛杯體上附著了李高貴的靈魂。放在飯包怕碰著,擱在地上怕磕著,行軍走路怕摔著,生怕杯碎人毀、一語成讖啊!
然而怕啥來啥。炮火燒紅南天之後的第一個周末,我們緊張地將南京軍區撥來的一批參戰人員出境送往前線後,我與來自山東招遠縣的一名徐姓戰友下起了象棋,在他要悔棋而我不同意的爭奪棋子過程中,他將我放在棋枰邊的那個罐頭瓶水杯,碰得嘰裡咕嚕滾出了兩米多遠。那一刻,我臉都嚇白了,「呼」地一下站起來,順勢將他推了個仰面朝天,然後一個箭步衝向水杯,撿起後仔細摩挲了一遍,口中念念有詞:「還好!還好!」——萬幸的是杯子沒有裂紋!砰砰亂跳的心臟,好一陣才平息下來。看著我一反常態的過激動作和蠟黃的臉,圍觀的戰友們不禁大感詫異!紛紛問我:「怎麼了?張班長。」那位被我突襲倒地的徐姓戰友,是另一個班的班長,惱怒之餘正憤憤然呢。此時,我向大家講了「杯在,人在!」的故事,同時向那位戰友道了歉。說起這惱怒的緣由,不僅帶有迷信色彩,而且還有點荒唐,但同志們還是理解並原諒了我。打那以後,班裡在整理內務打掃衛生時,都對這個罐頭瓶給予了神聖的愛護。
發生這個小風波的那個晚上,儘管熄燈號已吹過好久了,但我卻怎麼也睡不著了。總擔心那隻被碰倒的罐頭瓶,似乎在兆示著李高貴可能會在戰場上遇到不測。一會兒,我的思緒又飛回了家鄉。那幾天,原二連戰友家中的來信我都拆閱了,也撒著謊的分別向其老家回了信。其中,我弟弟來信說,李高貴家李常山大爺,步行20多裡,已到過我家兩次了,每次都與我父親一起喝得酩酊大醉。信中還說高貴哥的老母親在家整天以淚洗面。是啊,兒行千裡母擔憂。戰場上,哪個健兒不讓娘親揪心啊!有人說,軍人的前途在戰場,又豈知,古來徵戰幾人回?那時節,胡玉寶(我與他也是高中同學)的老母親也多次蹺蹺著小腳,步行往返15裡路找我父親打探消息……
一會兒,我的思緒又飛向了戰場。此時,從2月17號戰鬥打響,至今已快10天了,天各一方的戰友們音訊皆無。只有去14軍的白順和在執行穿插任務時,通過一個汽車兵捎來一封簡短的信。他在信中說,老二連的同志,除張全來分到42師以外,他與李新富、胡玉寶、陳光銳、牛長貴等人都分到40師所屬各團,目前,有的執行向敵人縱深穿插的任務,有的去了主攻部隊。信中他還說:不管戰友們在何位置,相信大家都不會為老二連丟臉!那一夜,輾轉反側、迷迷糊糊的我,仿佛看見,在一片山嶽叢林地帶,李高貴正貓著腰,帶領火箭筒班執行著搜山任務。在他後面,我端著衝鋒鎗,似在掩護,朦朦朧朧地看見李高貴,肩扛四0火箭筒,筒上插著長長的火箭彈,悄悄向敵人一地堡接近,忽然,地堡內吐出一串火舌,與此同時,李高貴的火箭彈也射向敵人,「轟隆」一聲巨響,「炸醒」了不知何時入睡的我。卻原來,剛才是做了一個惡夢。夢醒後,心裡還突突跳個不停,我又一次端起那隻罐頭瓶,吞下了一口壓驚的水。之後,又開始了對戰友的綿綿思念:高貴啊,你在何方?二連戰友啊 ,還有幾人倖存?
直到3月5日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宣布撤軍消息,這無盡的思念又變成了殷切的企盼。3月18日,首先接到了李新富於3月15日在第一時間從雲南949信箱2中隊66分隊給我寄來的信。那一刻,我才真正領會到了杜老先生那句「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的內涵!信中,李新富告訴我:他連隊犧牲了很多人,但他活著返回了祖國。信中還說,他在14軍40師120團6連,胡玉寶在1連,陳光銳在7連,據他了解,與他一起到14軍的老二連其他戰友都還活著,有的在戰場上還見過面。信的末尾,他也向我打聽去13軍的李高貴等人的情況(他倆本來就是高中同學)。
讀到這裡的時候,我在慶幸插入14軍的老二連戰友「都還活著」的同時,不禁又一次端詳了一下那隻完好無損的水杯,心裡在默默地祈禱:高貴呀,杯在人在啊!我可是給您老爹寫信時,說你去了一個很安全的單位啊!你若「嗚呼」了,我如何向老人家解釋啊!
3月16日,我自衛還擊大軍已全部撤回國內。那幾天,我們補訓團天天負責接待從前線下來的部隊。從邊境到昆明,凱旋門、慶功會,鮮花舞、彩旗飄,唯獨不見13軍的蹤影。我這裡盼見李高貴,家中父親來信也詢問李高貴、胡玉寶的消息。那時日,我的確深刻體驗到了度日如年的滋味!特別是懷疑李高貴「犧牲」的不祥字眼湧入心頭時,真的讓人憂心忡忡!閒暇時,我常常是手握那隻象徵李高貴的罐頭瓶,呆滯的目光摻雜著無盡的憂思,頻頻遊弋於歸來的部隊……
天可憐見!4月28日,正在營區帶班訓練的我,突然發現了兩個熟悉的身影,李高貴與彭延福來了!這回不是做夢,是真的來了!因13軍原屬成都軍區,戰後他們所在的13軍38師要撤回四川省僮南縣雙江公社(現歸重慶)而路過昆明,這才有了前來看我的機會。當六目相對的剎那,我們擁抱啊,捶打啊,大呼小叫啊!眼裡噙滿的何止是淚水?那劫後餘生的感嘆,又怎能三言兩語道盡?當我把他倆拉進班裡詢問完他們戰場上殺敵立功的經過以後,我又拿出了那隻保存完好的罐頭瓶,並意味深長地再次重複了我對李高貴奔赴戰場前的那句臨別承諾:杯在,人在!
那隻罐頭瓶早已不知去向了;曾經年輕的戰友們,一個個也都變得皓首蒼顏了。但是,那特殊年代結下的特殊情誼,似一壺經年老酒,不僅醇香猶存,而且讓人回味無窮……
此文充滿愛國創業的正能量,情真意切,催人奮進。作為我院政治部的老主任,退休後仍能筆耕不輟,十分難能可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