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西北雨」篇章,微型展現袁哲生過往最核心的小說技藝:當不可能的觀察者「我」,以不介入之姿,縮小自己形同不存時,「我」的敘事語調縱然依舊疏離,但疏離的觀察位置,悖論地已然消失。「我」,溶入「我」所記聞的湧動景象裡。「我」的人世記聞,於是帶起一種全新的感性。
同樣邏輯,《雨》開始且結束於「下雨了」這同一句子,如同落實了「西北雨」篇章中,從未實寫的雨景,且也收納父親行過的燒水溝,拓撲為更多「外省的」聚居的眷村地景。「我」在眷村裡,獨自貼眼看雨。「我」,如同袁哲生小說裡的許多寂寞之「我」,在淡泊中敏銳感知一切。更重要的是:「我」仍在靜止般的蒙昧童年裡,如裸命一條,如蕈菇或遊魂,得以安享藏身於角落的寧靜。直到再一次,當「我」察知人世的傷逝,開口說話那刻,「我」無可挽回地,被捲入「我」已長久觀望的生命雨瀑中。
童年,在袁哲生筆下,已是人獲有生命以後的傷停補時(stoppage time),再之後重啟的時間進程,無非又是重新的苦痛。時間之傷,不因童年之「我」,對傷害一無預期,而其實,是因「我」的漫長預期,不能阻擋暴力必要再度侵臨。袁哲生建構的,深邃的反啟蒙敘事,在《猴子》裡,獲得另一生命階段的檢視。在同一眷村裡,那同一個「我」進入情慾萌芽的青少年時期。一方面,殘酷的暴力,被袁哲生遠隔於敘事之外,如小說中,梁羽玲如何被父親送給友人(預備養大為妻),如何返回,可能經歷如何的通過儀式,方得到同儕庇護等等細節,小說盡皆留白。另一方面,暴力卻又極其殘酷地,裸裎於那隻被圈養的猴子,當定期發情時,所遭受的體罰細節中。
袁哲生以交錯焦距,支起整篇小說的繁複語境,使殘酷本質令人瞠目無言,又使暴力行徑,表露在人人日常的舉措裡。在這語境中,「我」懷想一個「多麼無聊而愉快的夜晚」,想著,如果能留駐時光,如永不開竅的混沌,「如果沒有陽光,這個世界多麼美好」。然而,再一次,這內向早熟的心靈,只能迎向自己早有預期的失落,之後,在仍然年輕、未來猶然迢遠的彼刻,感覺自己事實上,已經「沒有更重要的事了」。小說裡,日常一刻驟然重如千鈞。袁哲生筆力醇粹,而這個系列,確是他小說美學的代表豐碑。
三篇「羅漢池系列」小說,則進一步歸整袁哲生自「燒水溝系列」以來,對鄉野傳說類型寫作的持續探索。就此而言,李永平的《吉陵春秋》(1986),更明確是他借鑑的對象。袁哲生本意,不在審酌小說裡,這般封閉的生活形態,是否必然只能如此封閉,別無其他出路,而是企圖以因襲生活的眾生相,示現循環時間的完成,或終結。如我們所知:在小說中,當小月娘走上母親月娘的舊路,建興仔繼承雕刻店,克昌仔奉老和尚之令剃度;當新生代完美地,填補上舊世代的位置時,傳說結構已然自足彌合。
這類對位結構所碰觸的主題,不免是人的自由意志,與人之宿命性的衝突。以希臘悲劇為例,理論家伊格頓(Terry Eagleton)即主張:「最傑出的悲劇,反映了人類對其存在之基本性質的勇氣」。這是對自由意志的價值認納。他接著判定,悲劇的「源頭」,「是古希臘文化中認為生命脆弱、危險到令人噁心的生命觀」。他描述這群作者置身的,宛如布滿暗雷之戰區的現實世界,在其中,「虛弱的理性只能斷斷續續地穿透世界」,而「過去的包袱重重壓著現在的熱情志向,要趁它剛出生時就把它掐死」,於是人若「想要苟活,惟有在穿過生命的地雷區時小心看著腳下,並且向殘酷又善變的神明致敬,儘管祂們幾乎不值得人類尊敬,更遑論宗教崇拜」。
現世這般難測,行路如此艱險,這群作者為何還能穩確創作?為何不放棄直面那些永無答案的問題?對此,理論家小結,「或許,惟一的答案只存在面對這些問題的抗壓性,以及將它們化為藝術的藝術性與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