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她歷經戰亂,骨肉離散,她的兒女愛上一種咀嚼後甘甜的汁液。
原標題:女兒呀,我不空虛
作者:陳浩
行過臺北某些街巷,偶爾總要在一卡車跟前停下來,橙子汁買給女兒,甘蔗汁買給自己。橙子汁我偶爾也喝,甘蔗汁女兒從來沒興趣。我不明白,她們為什麼不愛甘蔗汁呢?
卡車上經常也賣甘蔗,一包總有七八根短甘蔗。前些年牙口不好,吃軟不吃硬,沒正眼瞧過它們,不久前大鋼牙種植竣工,躍躍欲試,有點總想咬火車頭的架勢。雖然牙醫大人頗不鼓勵硬碰硬,但看見甘蔗牙就開始痒痒,心想,這玩意兒總還能對付吧,於是買了一包回家。
女兒見我拎著一包包菱角花生地瓜回家,姐姐習慣冷眼瞧著,妹妹必然開訓:「吃得完嗎你?每次剩了扔。」這次我帶回來一包甘蔗,她們還不知如何反應時,我喜滋滋地開嚼。妹妹蹭過來問:「這個好吃嗎?你就吸它的汁啊?渣子還要吐出來,你不嫌麻煩呀?你不是已經買了一大罐甘蔗汁了嗎?」我一邊小心不大口咬甘蔗,一邊問那位聰明寫在略歪嘴角的姐姐:「你吃過甘蔗嗎?」「國中一年級的時候吃過一次,不喜歡。」「為什麼不喜歡?」「因為吃著很空虛。」
「空虛?」我感覺我的聲音一定有一種從椅子上跳起來的感覺,她妹妹也覺得我的反應「嚴重」。
她聳聳肩:「本來就很空虛的食物啊,咬一咬,很費勁嚼吸一點汁,殘渣吐出來,怎麼不空虛呢?」
我的聲音一定更大了些,情緒有些結巴:「那、那你吃口香糖空、空不空虛?」
「一樣空虛呀,所以我不吃口香糖。」
半晌,我被堵得沒說話,嘴巴沒停著哺我那半截甘蔗,她妹妹那邊接話了:「你一定一邊吃一邊想到你的童年,又可以寫一篇文章了對不對?」我差一點噎著,她姐姐樂得大笑。
她還真說對了。我確確是哺甘蔗的一代。
哺,在這裡就是吃東西的意思。書上說,食用的紅甘蔗是印度尼西亞傳來的「果蔗」品種,在我童年時,家裡的確是把甘蔗當水果吃的。巷口阿珠的店裡常年有甘蔗攤,一捆甘蔗一地蔗皮蒼蠅亂飛,阿珠一把柴刀削皮利落,五毛一塊要幾段削幾段。母親總要我們買回家洗過再吃,但是三輪車夫光著膀子蹲坐長凳子上把嚼的渣子吐一地,孩子們想學又不敢。在我的記憶所及,是離家上臺北讀大學後,才驚訝竟有甘蔗汁這回事。那還是在冬天,烤過的熱甘蔗汁,加了薑汁後的完全不同的口味。我們南部鄉下來的同學還說甘蔗當然要自己哺才有滋味,還自豪誰的牙齒利如老鼠能連續咬哺幾根甘蔗。
如果今天嘉南平原的甘蔗田還是茂盛的,糖廠不是所剩無幾,農田不是幾十萬公頃計地耕著,哺甘蔗的滋味還值得我這輩初老的一代懷念嗎?偶爾在新聞報導裡讀到,辛苦創業的人削蔗皮賣甘蔗汁為五十肩所苦而發明了各種榨汁機,或者以甘蔗為引熬製滷味發了家,心裡都有暖意,這甘蔗的滋味總能流傳下去。幾個星期前在臺大校園的農產品市集裡,竟然有攤子賣著白甘蔗榨汁,比紅甘蔗汁更鮮綠,甜度倒是不差,喝著有些驚喜,仿佛有人在耳邊說著「恕你無罪」,我童年偷拔白甘蔗吃的罪惡感,終於得到赦免。
哺完了兩根短蔗,齒牙無動無搖,依然健在,我心平氣和味覺滿足地對女兒說:「想像一下,比我還嗜吃甘蔗的奶奶,在我的年紀已齒牙動搖,她把甘蔗削成豆腐乾那樣的小塊,哺得好高興。」她歷經戰亂,骨肉離散,她的兒女愛上一種咀嚼後甘甜的汁液,我哺著甘蔗,甜甜懷念我的母親與童年。
女兒啊,我不空虛,每一口都不空虛。
(本文摘自作者新書《我最親愛的》,浦睿文化/湖南人民出版社,2015年5月)
陳浩,臺灣資深媒體人。歷任職於《八十年代》雜誌、中時報系、傳訊電視、TVBS、中天電視、中國電視等媒體機構。現任臺灣博理基金會執行長、雲廣科技公司總經理、未來媒體實驗室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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