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去世四十周年了。他的音容笑貌常常在我面前浮現,讓我心裡發酸發痛。
公公姓徐,出生在一個農民家庭。童年時他讀過兩年私塾,因為窮,早早地輟學當學徒去了。聽老鄰居們說,年輕的徐子溫先生長相俊朗,腿腳矯健,蹬起自行車來虎虎生風。他常常奔波在城鎮和鄉間,因為業績突出,一步步做到了那家公司的經理。
幾年後王子鑫先生建了台州麻帽行,請公公過去幫忙。我們台州手工編織的麻帽造型時尚,圖案精美,既可以遮陽防曬,更是有錢人身份的象徵,上世紀歐洲貴族們頭戴的草帽,不少就是咱們的「台州製造」。
公公常被派往外地搞營銷工作,因為他的誠實和能幹,深得王先生賞識,兩家逐漸成了至交。後來王先生移居上海,他們的友誼並沒有淡去。在文革最艱難的歲月裡,王先生被無情批鬥,他的兒子也被掃地出門。公公頂著壓力山大,把王公子收留在家,和他自己待業在家的老五、老六同住一室。
公公有座小洋樓,1943年用十包洋紗換的。那時使用的法幣已無信譽可言,所以民間都是以物換物。
公公買的小樓位於海門(現為椒江)西門同康巷,和同康酒廠僅一牆之隔。酒廠飛揚的秕糠和酒香,公公家人都能免費享受。
有了新屋,徐家已婚的老大、未婚的老二、老三哥率先搬了進去,第二年,我那小腳婆婆帶著唯一的女兒和老四老五坐著篷船也搬過來了。鄉下的老屋,公公慷慨地贈給了他的侄女。
抗戰勝利後,公公開了間小小的南北貨店,因為當時他有五個兒子,遂把店名叫做「五和」,第二年,他們又有了小六。
公公待誰都親切和藹,對顧客童叟無欺,「五和」的生意做得紅紅火火。1947年,小店的門面擴大到兩間半,我先生的大哥二哥也進店當起夥計來了。
公公小時候的兩年私塾沒有白讀,他會背唐詩宋詞,會講聊齋故事。他有一套十二冊的石印《聊齋志異》。我進門後,這套《聊齋》就成為我最喜歡的寶貝。我的文言文知識,差不多全是《聊齋》薰陶出來的,聊齋還給我許多小說靈感呢。
公公雖是生意人,但他樣貌儒雅,知書達理。所以人們都喊他「徐先生」。新中國成立後,徐先生響應政府號召,對抗美援朝等重大運動,都積極響應率先參加。海門工商聯成立時,他有幸參加了代表會議。這大概是他一輩子最引以為榮的事了。
公私合營後,公公成了上班族,每月拿29塊工資。他照樣兢兢業業,早出晚歸,南北貨店雖然「改名易姓」,他都像親生兒子一樣對待。
那年臘月廿八,十九歲的我以新嫁娘的身份,登上了樂清到海門的班車去見公婆。當時公公已六十出頭,婆婆則是五十八九的樣子,兩人身體都不錯。首次謀面的公公,竟有著親生父親般的親切,我很自然地就喊了一聲爸,當然也沒忘記喊婆婆一聲媽。
但他們家比我想像的還要窮得多。我清楚地記得,那天公公穿一件褪得發白的中式棉衣,戴一頂掉光呢絨的帽子。婆婆的衣服稍鮮亮些,但是圍裙上打了塊比巴掌還大的補丁。屋子的後牆在大躍進時被拆去築小高爐煉鋼鐵了,以後家裡無力修建,倒是方便了全家人從後面鄰居家的水井裡取水。因為水桶的進進出出,樓下的地板全爛了,只剩下一步一滑的泥巴地。窄窄的木樓梯沒有扶手,只有一根粗繩子供人拉扶,梯板上全是腳底蹭的厚厚泥垢。遇到雨天,那樓梯差不多成了一架溜溜梯。兩年後有次我著急出門,在第五級梯板上滑了個屁股頓,慣性讓我繼續五個屁股頓著地,把我摔了個尾骨骨裂,至今坐久了,這尾骨還常常疼痛難捱。
這小小的三間兩層樓房,上下合起來的面積只有一百三十平方米,卻住著先生家大哥七口、二哥七口、五弟、六弟、外甥和他的奶娘——姐姐兩口子是開發大慶油田的先鋒骨幹,那裡的惡劣氣候根本不允許哺育嬰兒。二十多口人濟濟一堂,真正的「水缸鑊灶連眠床」。
招待我的第一頓飯,公公親自上廚。比我大兩歲的老五小叔一邊拉著風箱,一邊把破襖袖口裡的舊棉絮捻著捻著扯出來,那模樣好像是在紡棉紗。那頓飯有幾條梅童魚和一盤鷹爪蝦,然後就是豆腐和發泡的筍乾了。上高中的老六小叔放學了,全家人(大哥二哥已分炊)就圍著樓下西屋裡一張八仙桌吃飯。
公公不停地往我碗裡夾菜,說梅童是好海魚,鷹爪蝦是好海蝦。他是把我當成內地人了,我沒說我也是海邊長大的,但那份關心和疼愛,讓我心裡暖暖的。
說話間,公公就掏出懷表看看。那是只18K瑞士金表。世界上再也找不出那麼滄桑的懷表了!金鍊條早被剪掉,發條捻子上留著一點殘痕;表的面子黃且發黑,最不忍卒看的是,表的後蓋被挖掉一個菱形的洞,取而代之的是一塊銅皮!我正詫異呢,公公不好意思地解釋說,有陣子手頭太緊,鑿一塊表殼換錢了。
我為之一聲嘆息,世界上竟然有這種形式的「挖肉補瘡」!
過了春節,我就回娘家去了。從此,公公的信一封封的來了。當年我先生工作在溫州山裡,他三哥在寧夏大學,加上姐姐和我,公公得給四個人寫信。他用的是鋼筆,但執筆的姿態卻是毛筆的,一筆一畫寫得十分工整。
我的孩子們都出生在娘家,因為母親和妹妹們會管我幫我。大兒子兩個月大時,公公來信說想看看新孫子,於是我獨自抱著大胖兒子去了海門。徐家已沒有空房,我和婆婆、外甥和他的乳母同住樓上的東臥室,公公的床鋪則早已挪到後面的過道裡去了。
我發現外甥的奶娘是個冒牌貨,她拿著每月37元的高薪,頓頓喝著專門為她燉的催乳湯,奶水卻少得如同貓尿。可是我,只要有碗泡飯吃,乳汁就會像山間的小溪源源不斷,讓我懷疑自己是否是荷蘭牛投生的。漫漫長夜,兒子尿布塊塊透溼,塊塊擲地有聲,而外甥直到天亮才換下的尿布,卻基本是幹的。
婆婆對我兒子的尿布豔羨不已。我想這有何難?於是我買了個吸奶器,每天抽吸兩搪瓷大碗的奶水,一碗供外甥分批享用,一碗孝敬婆婆。婆婆就把長期訂購的兩份鮮牛奶給退了。為這個,她誇了我兩個字:「慷慨。」而牙牙學語的外甥說:「阿妗的奶奶香香的。」那時候我年輕力壯,健康無比,那破奶娘的乳汁怎麼能跟我同日而語?
公公非同尋常地熱愛那間南北貨店。他風雨無阻地去站櫃檯,每天站十個小時。我每每從店前經過,看到他總是站著,微笑著迎送顧客,從來沒見他坐下休息過——要知道他早已過了退休年齡啊。
我婆婆大眼睛,瓜子臉,很符合當今的美女標準。只是個子矮小,只有一米四幾。她告訴我說,當初在鄉下,她踩著小凳子還夠不著扇糧食的風車車鬥,為這個,沒少受她公婆的氣。可是她的小腳纏得十分到位,她常不無驕傲地對我們說:「腳細頭碗菜。」——台州人把「小」說成「細」。婆婆是把女人當作一桌酒席,「頭碗菜」定位了這桌酒席的檔次,比如現今的燕窩宴,鮑翅宴。婆婆用腳後跟走路,倒也走得利索。頭一回她帶著我這個新媳婦去親戚家亮相,我想去攙扶一把,她一把甩開了我的手,蹬蹬蹬地在前面走得挺快,還得意地說:「雙腳細,走路記個記!」——這個「記」到底是量詞還是動詞還是像聲詞,我至今都沒弄明白。
讓她在徐家奠定地位的,是她一口氣生了三男一女;而她上面的妯娌一輩子只得了個女兒。孩子爺爺臨終時把我婆婆叫到床前,語重心長地說,二嫂啊,我們徐家的香火就全指望你了,你得替我再生三個孫子!婆婆不負重託,在她公公走後果然又生了三個兒子!我婆婆這般能耐,她想不驕傲都沒有理由!
那時候我戶口還在我下放的農村,我在婆家「客居」了三個月,春耕到了,我得回去掙工分。若干年後我第二個兒子都兩三歲了,才好不容易把戶糧關係遷到海門,正式入住婆家,那時徐家的人口已增加到三十多口了。
小小的樓房沒有我們娘仨的窩。婆婆讓人搬了張破床,放在樓下西屋他們吃飯的八仙桌後面。這張仿佛從垃圾堆裡扒出來的木床,一條腿斷了,棕棚塌了半邊,斷了的棕繩像大榕樹的氣根般條條下垂。妯娌幫我找了位師傅,夜以繼日地給我修理床鋪。
樓下的中間本是客堂,可是已被大侄子勾成婚房生兒育女了,全家人只能側著身子走路,否則對面都無法通過。我想搭個小小的灶臺,卻找不出一塊空地。我只能在簷廊上擺個紅泥缸灶,買些劈柴燒火做飯。廊上風大,好不容易生著的火常被吹滅了,大兒子就拿根吹火棍使勁地吹,吹得眼淚汪汪滿嘴是灰。婆婆和妯娌們養的雞不是乘我不備跳上我家小飯桌,就是侵入公婆的餐廳——我的床旁拉屎撒尿。
貧賤家庭萬事哀,那麼多人擠在一起,吵吵鬧鬧是免不了的。雖說是「不痴不聾,不做家翁。」但我們的「家翁」是太能隱忍了。我們有位妯娌格外強悍,動不動就罵公公「資產階級」,她原本是嫁到這個「資產階級」家裡來享福的,沒想到日子變得這般不堪,於是隔三差五的找老公打罵。有個夏天的中午,公公正坐著吃飯,被追打的那位兒子慌不擇路地閃了進來,躲到父親背後。這位妯娌衝過來不依不饒,公公站了起來,說了句「人家都躲你了,你還沒完沒了?」妯娌大怒,一頭撞向公公,並抓住老人的紡綢衫吱吱地撕得支離破碎。待到那件綢衫脫下,我們看到的是活脫脫的一個拖把了!
這位天天站櫃檯、每月拿29元的「資產階級」很愛面子,那些打罵對他來說,不知有多麼的難堪和煎熬!
但是,滿堂的孫輩和曾孫卻給了他帶來歡樂。公公有時會帶來幾塊便宜的塊塊糖,分賞給他們。他摸摸那些小腦袋,說聲「迭味道!」笑意就在他臉上一層層綻放。「迭味道」是他的專用詞,意思是很萌很可愛。有時,公公會說出個聊齋篇目,讓我們這些「大孩子」說文釋義。有一天,他做了個字謎讓大家猜。謎面是:「看起來像媽,喊起來像爸,不是爸也不是媽。」我想,「媽」大概是「母」,和「母」相像的字,應該是「毋」了。再說,台州話「父」「毋」同音。於是我說,是「毋」吧?兩位小叔和比我小一歲的大侄兒問,什麼毋?我說,家祭毋忘告乃翁的「毋」啊。
公公笑了,接著又說,我再出個雅的:「斜月半移雲足下,落花片片馬蹄香。」這個字謎讓我頗費周折,最後才猜到是個「熊」字。小叔和侄子們不解,我說,「熊」的左上面那個三角不是「雲」的足嗎?這月不在上面,也不在正下面,而是斜移到了左邊雲足下去了。右邊兩個匕,不是「花」上掉下來的花瓣嗎?下面的四點當然是馬蹄了。既然落花片片,那踏青的馬蹄當然是香的。公公聽了非常高興,由衷地把我誇了一番。
文革後期,兩位小叔有了支邊任務。可是婆婆教他們躲到外地去了。於是有人寫了個「反動資產階級破壞支邊罪該萬死」的木牌子,掛在公公脖子上,讓他天天站在十字路口的一條凳子上示眾。那時的他已年過古稀,一連幾天那麼杵著,任人指指點點羞辱謾罵,臉面蕩然無存,心理也徹底崩潰。回家後,他很憂鬱地跟婆婆嘆道,我受不了,把兩個兒子找回來吧。婆婆說,你老皮老臉的受不了,他們年紀輕輕地去邊疆就受得了?
終於有一天,他倒下去了。到醫院一查,他得了肺結核。這病當年已經有特效藥,王子鑫先生得知消息,悄悄託人捎來瓶英國原裝的雷米封。如果能好好將養,公公此病並無大礙。公公吃著雷米封,仍舊天天去站店,隔三差五還帶些硬糖回家給孫輩。至今我家老大一提起爺爺那些糖塊還眉飛色舞。
可是奶奶生氣了,她厲聲地責問爺爺說,你給什麼糖?你的手,你的糖上全是「肺病菌」,你要害死孩子們啊?再說,家裡那麼有錢嗎?我帶兩個外孫(那時姐姐已有了第二個兒子)多辛苦,都好久沒吃補藥了!
那些年,三哥、姐姐和我丈夫一直給老人寄錢的。每收到一筆款子,婆婆就叨叨道:兒女是我生的,外孫是我帶的,這些錢當然應該歸我……所以她每五天必定要吃一隻母雞,隔十天必定要喝一次參湯,對於這些好東西,公公是從來一口不沾的。
受了婆婆的責備,公公便訕訕的,不敢再給孫子們買糖,只是每天下班後,在他實在喜歡的小腦袋上摸摸,說聲:迭味道!婆婆又罵開了:什麼迭味道?你的手上全是肺病菌,被你摸過的腦袋還有好嗎?公公便更加落寞,只是遠遠地看著孫子們解饞,再也不敢隨便觸摸他們了。
吃了半瓶雷米封之後,公公感覺好多了,一檢查,結核病灶居然鈣化了。他非常開心,把檢驗單拿出來讓我們看,好像要說明他可以摸孩子的頭,可以給他們糖吃了。婆婆懷疑地念叨說,病好了?真好了?——那還留著雷米封幹嗎?
可能是為了證明自己的光榮痊癒,也可能是為了在老伴面前賭口氣,公公竟然把餘下的半瓶雷米封轉讓給急需的病人。得了錢,馬上給婆婆買了支高麗參。
可是沒過多久,公公的結核病就復發了。起初並不太嚴重,他仍然風雨無阻地去站櫃檯,仍然忍不住要給孫輩捎糖吃。可是孩子們一見他,就尖叫著一鬨而散,還嚷嚷「爺爺是老虎,爺爺要吃人的啊!」這一切,當然都是婆婆教的。我實在看不過去,就說,奶奶,你這樣讓爺爺多傷心啊!可婆婆振振有詞地說,我是為兒孫們好!肺病是最能傳染的,這是科學!
在「科學」的奶奶面前,爺爺的絕望可想而知。他垮了,終於住進了醫院。做人最怕老來貧,何況還是個得結核病的「資產階級」。在奶奶的訓導下,爺爺的床前鮮有親人問候,陪伴他的只有一個男護工,和那隻和他相處了大半輩子的破舊懷表。
我何嘗不知道結核病是會傳染的?可是他是我公公,是我第二位父親啊;何況他為人這麼好!我實在不忍心讓他這麼孤苦伶仃地躺在醫院裡。於是在下班之後,總要去那裡轉轉。那時我剛進一家工廠做臨時工,三班倒。我連自行車都買不起,大冬天的半夜三更,也要抱著吃奶的老三趕來趕去,害得他經常感冒發燒咳嗽支氣管炎,沒日沒夜地呼哧呼哧哮喘。他打過屁股針也掛過靜脈滴注。我抱著他去醫院,他一見那些白大褂就嚇得哭鬧不止,死活不肯進病房。我無奈,只得把剛能站立的他放在走廊裡。他緊緊地箍住我的雙腿說不!不!難以兩全的我硬是掰開他的小手,把他按在牆上(否則他會馬上摔倒),然後衝進病房。
那時醫院裡沒有清潔工,男護工只管送飯和陪上遠處的廁所,病人的衛生就要家屬打理了。我把公公的床頭柜上的東西擦拭乾淨,把帶血的痰盂拿到樓下,先用水衝衝倒在廁所裡,再拔了些野草,用草根和泥沙去擦拭。血痰黏得頑固,要好幾回合才能擦掉。待我回到三樓,小兒子癱坐在地上,早已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了。
做夜班的日子,白天能由我自由支配。遇到好天氣,我把小兒子放在廠託兒所,自己去把公公的被子和床單拆下,連同他換下的髒衣服一併拿到廠裡洗汰乾淨,我在兩棵大樹之間拉開長長的繩子,讓被裡和床單早早晾乾——我擔心時間長了公公坐不住。中飯後,我把曬乾的衣物抱回醫院,把被子縫綴停當。躺在換得乾乾淨淨的床鋪上,公公由衷地嘆息說,太陽的味道真香!他緊鎖的眉頭就舒展了些,臉上也流露出淡淡的笑意。
公公雖然淪為傳染病人,但總歸還有些念舊的老友,會帶來些水果罐頭來看他。公公有時也囑我把罐頭帶回去給孩子們吃。我不帶,不是怕結核病菌,而是因為公公不是我一個人的公公,爺爺不光是我們兒子的爺爺。
公公最心心念念的,當然是他的結髮老妻了。婆婆從來不去醫院,讓我懷疑他們是不是包辦婚姻的不幸產物,或者漫長的婚後日子裡哪兒出了問題。有一次我試探著問:奶奶,當初你嫁給我們爺爺,是心甘情願的嗎?婆婆倒也爽快,她說,當然!那時他已經是帳房先生了,又長得一表人才,不像我這麼矮挫個子,自己望著都難受!我接著問,那後來爺爺犯錯了嗎?婆婆嘆了口氣,說,犯什麼錯?他的錯就是他不該得肺病,我如果被傳染上,你們誰還理我,誰還瞧得起我啊?
我無語。為了能讓她去看一眼公公,我絞盡腦汁,終於想出個招來。我說,爺爺那裡有好多罐頭呢,他又不吃,難道扔了不成?罐頭是密封的,細菌絕對進不去。
婆婆被我說動了。她挑了個豔陽高照的日子,拿了雞腸小帶,把自己的袖口和褲管扎得嚴嚴實實,又戴上個大大的口罩,然後跟我去了醫院。公公見了她,蒼白的臉上竟泛起一絲紅暈,他吃力地坐了起來,拍拍床沿說,你坐你坐。婆婆雙手抱胸,眼睛瞧著別處,說,你的床上全是肺病菌,我怎麼坐得?公公的臉灰了,但還是說,那你坐骨牌凳吧。婆婆聲音提高了:你的骨牌凳,難道沒有肺病菌?公公的臉色更難看了,他咳了一陣,緩過氣來後,指了指床頭柜上的茶缸說,我該吃藥了,你給我倒點開水吧!婆婆卻扯著嗓門嚷嚷道:你是越病越糊塗了,你的茶缸,你的熱水瓶,全是肺病菌!我能碰嗎?
我非常後悔我的多事了,這不是給公公雪上加霜嗎?同病房的一位老人忍無可忍,他用粗話把我婆婆臭罵了一頓。我婆婆哪是個肯吃虧的?她頓足捶胸又哭又嚷,並指著那位老人罵道:你這個癆病鬼啊!你這個老不死的,你今天不死明朝就要死的啊……病房裡頓時亂成一鍋粥。被驚動的醫生護士跑了過來,一邊勸解,一邊推搡著我婆婆出去。婆婆哭著,卻沒有忘記把罐頭一個個裝進自己帶來的籃子裡,然後罵罵咧咧地出了病房。我想回頭安慰公公幾句,又怕婆婆路上出事,猶豫了一下,就追趕婆婆去了。走到半路,婆婆卻要改道去烈士山,我不知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只好陪她前去。她坐在陵園的大橋頭,接受大太陽的暴曬,足足曬了兩個小時,然後拍拍身子說,我身上的病菌殺得差不多了。
回到家門口,她解開袖口、褲管上的雞腸帶,把外衣外褲扒下,連同那個口罩扔得遠遠的,只穿著內衣進屋。然後燒了一大鍋開水,一邊煮著從醫院裡帶回家的罐頭,一邊拿了包早就準備著的高錳酸鉀,給自己泡了一大桶紅褐色的湯水,認真之極地從頭到腳洗了又洗……
世情的風霜和結核病菌,把公公啃齧得只剩下皮包骨了。1976年1月8日,廣播裡響起周總理逝世的哀樂。當時我正在病房,見公公側身向外而臥,他對我哀嘆說:總理這樣好的人,這樣好的醫療條件,也救不活……老淚從他的眼角溢出,滑過他因為瘦瘠而高高突起的顴骨,入枕無聲。我說著些安慰的話,自己也感到這些話的蒼白無力。公公卻轉了話題,說,國丹啊,你們結婚時,我們沒能給你一件家具,一塊布料和一毛錢的紅包,連後來修破床的錢都是你自己掏的;我看在眼裡痛在心裡啊……我打斷他的話說,爸,你養病要緊,我什麼都不要!他喘著氣,繼續說,可是這不公平,你嫁到我們徐家,吃了太多的苦,受了太多的罪啊……
眼看公公時日無多,我心裡的鬱結無法排解。又因為一手帶著三個孩子,根本無法在醫院裡陪夜。那個春寒料峭的夜裡,我心裡像塞著一團草,又痛又亂,迷迷糊糊地不斷做著噩夢。也就在這個寒夜,兒孫滿堂的公公咳出了最後一口鮮血,撒手人寰。當那個男護工跑到家裡砰砰捶門時,我一個骨碌翻身起了床,丟下哇哇哭喊的兒子們就往醫院奔去……
公公已經被移到太平間了,我揭開那條並不那麼白的床單,看到了瞪得銅鈴般的一對眼睛,公公他死不瞑目啊!他的的嘴巴空洞地大張著,似乎在吶喊……我喊著爸,爸……淚如雨下。
親人們都陸續趕到了,那個男護工當著所有人的面拿出那塊懷表,說,你們家老爺子臨終時交代的,這隻表,只給國丹的,誰也不許爭……其實,我真心不要這隻讓人痛徹心扉的懷表,我堅拒著,這一回,婆婆和妯娌們卻少有的意見一致,說,你留著,做個念想吧……
我淚水滂沱,再次跨進了太平間,要見公公最後一面。正伸手去揭床單呢,小腳婆婆以想像不到的敏捷衝了過來,一把拽住我,把我拖出了太平間。她說:肺病人咽氣時,嘴巴和鼻子全在往外「噴」肺病菌,本該用煎雞蛋封住口鼻的,讓病菌去吃雞蛋就不會禍害活人了!——你們誰也不準靠近他,兒子、媳婦都一樣!
那年,我們公公已有四十來個後人,可臨終的床前卻連個親人影子都沒有!多少年來,我一想起這個就心碎。我又想,公公如果不把那半瓶雷米封轉讓給別人,他的結核病就不會反覆;哪怕他再堅持幾個月,看到四人幫倒臺,他的毛病還可能有救。如果他能再活上幾年,待我們條件好了,可以像後來孝敬婆婆那樣孝敬他——婆婆對病重的老伴雖然冷酷無情,但一個沒有受過什麼教育的小腳女人,要保護好自己那點點權益,保護她自己和晚輩們的身體健康,我們小輩無可厚非。
八十年代中期,我調入文聯工作。當時有個政策,職工的遺孀可以享受撫恤金。這可是個好消息!可是徐家兄弟們弄了好久都弄不下來。於是我說,我去試試吧!一位伯伯說,你如果能弄到撫恤金,那今後奶奶的供養費你家就可以免了。我不答,跑了幾個單位,把事情弄妥了。從此,婆婆每月都可以領到一筆養老金。
當我像往日一樣,最早、最主動把婆婆的月錢送到她手上時,婆婆拉住我的手,高興得眼睛都溼潤了。
接著我搬出逼仄的老宅,住進了單位宿舍。有次我回同康巷去看婆婆時,她半喜半憂地對我說:「現在又時興戴金戒子、銀戒子了,可是你們爺爺沒了,我向誰要去?」我說,你喜歡,我設法給你買一對吧。那一年,我們夫妻倆的工資合起來剛好八十元,我借了幾百塊錢,圓了婆婆的戒子夢。幾天後我再次去老屋,婆婆一見我就哭了,我問她怎麼了?她說打肥皂洗手時,一隻戒指滑進下水道裡去了。我只得給她補買了一隻。於是她又表揚我說:「慷慨。」
從那之後,只要我去看她,她就跟我叨叨什麼進口水果,什麼肥蟹大蝦,我都買了給她送過去。有一次她向我訴苦說某妯娌單位分了一箱棒冰,一根也沒給她吃。我轉身就去超市買了一箱,想到同一品種的吃多了要膩,於是讓售貨員打開箱子,把棒冰騰出了三分之二,又拿了花色各樣的雪糕、冰淇淋,把箱子裝得滿滿的。那箱子太重了,我拿不動,就打電話讓老三開車過來,我們娘倆一起把這箱子送過去,老三把箱子扛到樓上,把冰棍冰淇淋存在奶奶的冰箱裡,囑她慢慢享用。到後來,我每每去看望婆婆,她總是拉著我的手,頗有歉意地說,我以前待你不好,待你不好的啊!你怎麼能對我這樣好呢?
其實,她對我好不好我無所謂,可是她對待公公的做法卻著實讓我心寒。說實話,我對婆婆並沒有多少感情,我只是在盡一個兒媳的義務罷了。
光陰荏苒,年復一年,令我經常心痛的就是我公公,並深深地替他惋惜。他為什麼就不能像婆婆一樣,活到98歲無疾而終?為什麼不能像我生父一樣,活到現在這個要什麼有什麼、天天歡樂,天天唱歌的年代?
每年的清明,我總要點三炷香,看著嫋嫋升起的輕煙,我默默地祝禱說:爸,我多想給你買些特效藥,讓你的肺病永不復發;我更想給你買塊閃閃發光、鏈子長長的瑞士金表,讓你滿心歡喜地、不時地從表袋裡拉出來看看。我夢想著有個無所不能、無所不及的快遞公司,能把特效藥和金懷表,送達天堂裡的你。
初稿於2016年寒食
改稿於同年的父親節
跨界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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