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得安身處,寒山可長保。
微風吹幽松,近聽聲愈好。
下有斑白人,喃喃讀黃老。
十年歸不得,忘卻來時道。
——唐·寒山
一旦你嘗試著為禪師做一個系列性的區分,寒山永遠是需要被另列一章的人物。因為他是一個無法歸類,無法標籤化,無法被定義的怪異隱士。他既不是和尚,也不是道士,他就是他自己。不過,他身上所流露出的超逸、奇特,詩文所呈現出的不羈、灑脫,同時他對整個禪隱生涯的全然投入,都值得我們細細品位。這裡,我們選取寒山眾多作品中頗有趣味的一首來進行解讀和賞析。
欲得安身處,寒山可長保。
可以使你作出歸宿和隱遁決定的,是寒山,它的美麗值得你寄情其中。不過,可以使你永生而不死的,是寒山的禪境修為,他的深刻值得你用一生來參究。因此,這裡的寒山一語雙關,就像他說「人問寒山道,寒山路不通」一樣,既是在指實實在在的一座山,又暗示著詩人卓越的內在修為和心境。
微風吹幽松,近聽聲愈好。
在寒山離世隱居的歲月中,他的禪力日益深厚。就像水滴石穿一樣,他和大道的共鳴越來越深。作為一種變化的體現,他的內心境界在靜默間悄然融入周圍環境的節奏和音樂。緩慢而漸進地,他開始有能力聽出自然界中一種值得玩味的深幽意境,聽出風和松林間互相低語的微妙感情,聽出如此多年來第一次向他顯現並日益濃厚的禪音。他越來越深地進入他自己,進入宇宙深處的神秘。
下有斑白人,喃喃讀黃老。
這人就是他自己。他很喜歡以一種觀照的視角看自己,就像他在另外一首詩中寫到:「寒山有裸蟲,身白而頭黑。手把兩卷書,一道將一德」。他願意讓自己扮演某個奇幻場景中的角色,也願意把自己放入如畫卷般充滿魅力和神秘的詩意禪境中。
同時,這個喃喃讀著黃老學說的人毫無厭煩之感,他在禪道的結合中找到了和自己同脈動的生命信念。因此,他沉浸其中,樂趣無窮。當然,客觀而言,像寒山這種充滿了反世俗和鮮明個性的色彩人物,和禪、道是先天性地搭調的。他們的內在有一種同類型的語言默契和心靈共鳴,他們都對蒼白而灰濛的人事俗情一致性地不屑一顧。
十年歸不得,忘卻來時道。
這句話表面上是一句對自己的調侃,但實際上暗含著自己對禪隱生涯的堅定決心。
十年沒有回去,他已經忘卻了那條曾經踏青而來的最初路徑。他已經和眼前的景色融為一體、難以分開。他根本沒有考慮過有一天或許要離此而去回歸世俗,他把自己的根全然性地移植在了這裡。
在眾多的禪公案中,也有和此相類似的一段對話。
仰山禪師昔嘗問僧:「甚處來。」僧云:「幽州來。」仰云:「我恰要幽州信,幽州米作麼價。」僧云:「來時無端穿市中過,踏折他橋梁。」仰便休。在這裡,仰山禪師問和尚幽州的米是多少市價,以此來試探他是否仍在執著於過去(因為,很有可能這位和尚自己也並未意識到自己潛在的執著)。而和尚的意思非常明確:我一路走來,看上去是走在朝向你處的方向和路徑,但實際上我也同時在和所有的過去、所有的往昔、所有曾經有過的人情世事決然告別;我已經不打算再回到那個紛紛擾擾的世俗裡,我踏斷了那座可以回去的橋;因此我還費什麼心去記他那裡的米價呢。
和這位和尚一樣,寒山其實也沒去記。他既然走上了禪路,就不可能再惦記著回到過去的自我。這種選擇更象是一種跳躍而不是一個邏輯上的遞進,更像是對原先世俗生活的斷層性改變而不是純方式上的變換。他要全盤的拋棄過去,否定一切負面和消極的舊日殘渣,無論在此過程中所需付出的代價是什麼。
來源:《寒山寺》,陳鍾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