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校畢業季已經告一段落。至於曾經日夜兼程的畢業(學位)論文就暫時或永遠被擱置在一邊。除非如論文抄襲、嚴格查重或下一屆畢業生開題等事件出現,不然論文一般很難再成為關注點。而有一類被網絡叫作「奇葩論文」的論文,在坊間一直被關注,偶爾還可能突然冒出來引起熱議。
「奇葩論文」在網上主要指人文社會科學領域的一些論文,如《關於屁的社會學研究》《網絡會話中「呵呵」的功能研究》《烏有之貓:「雲吸貓」迷群的認同與幻想》等。有的已經是十幾年前的論文。也有自然科學的,如標題帶「屎」的《對一泡屎的深入分析:曼氏血吸蟲和鉤蟲卵在人類糞便中的分布》。
說它們是「奇葩論文」只是一種戲謔,並非說真正奇葩,往往只是指選題超乎尋常:「屁」「呵呵」「雲吸貓」也可以研究,有沒有用?而實際上從這幾年的網絡評論來看,人們還是包容的,所以我們經常會聽到一句為它們辯護的話:選題很小、但很有趣啊,而且背後還有大文章。那這麼一說,是不是那些批評意見就沒有道理了,只是「門外漢」看不懂?
「奇葩論文」比那些真正「奇葩」的論文有靈性。不過,為它們辯護的聲音已經太多。今天的文章換個角度,從「選題」和「研究方法」兩個方面探討那些持批評意見的所謂「門外漢」,他們吐槽「奇葩論文」沒有用,也吐槽結論。他們的意見為什麼也不該忽視?
撰文 | 新京報記者 羅東
(視頻編導:呂婉婷;攝像與後期:桂雪)
「奇葩論文」:選題與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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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選題看
「有用」的期待與「躺著中槍」的學生論文
過去幾十年以來,中國社會一直處於變遷之中,它呼喚直面真實世界的學科專業主義、也呼喚能審慎地介入社會的幹預研究。這些學術共同體的反思與「有用」的樸素期待遙相呼應。能滿足、能響應的研究屈指可數,學術界之外能看見、能感受的更罕見。在這個意義上,吐槽一篇論文「沒有用」的說法並非毫無道理。
「沒有用。」這大概是吐槽「奇葩論文」最常見的一種意見。按吐槽者的說法,一個學生苦讀多年,竟然只能研究諸如「屁」「呵呵」「雲吸貓」等雞零狗碎的問題。書不是白讀了嗎?他們所想像的論文要研究「有用的」問題。
這些吐槽者的意見顯然不討好。倒是他們反而被吐槽是一些「門內漢」看不懂門道。
何種門道?其一,「認真你就輸了」。君不見今朝學位論文既不神聖,也不崇高,它們之所以誕生,是因為學生憋不出一篇看起來有模有樣的學位論文就無法畢業。能過答辯即可,不必過度給予它以意義或價值。其一,「選題大有文章」。選題雖小卻有趣,且背後大有文章。外行看熱鬧,不能理解另闢蹊徑「小題大作」的治學講究。
不同時期出版的畢業論文答辯指南(浙江大學出版社,1995年12月;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年4月;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2015年3月)書封。
第一種「門道」令人哭笑不得。它實際上只是一種自嘲,無須再解讀。第二種「門道」則不同意那些圍繞「奇葩論文」的吐槽,並認為以是否有用來評判一篇論文是庸俗的、膚淺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難道一個學生寫的論文就要對社會有用或者有貢獻嗎?或者說,不是「奇葩論文」的論文就必然有用或者有貢獻嗎?
他們的這一反問是有道理的。何況,什麼叫「有用」,如何界定「有用」,對誰有用,對什麼樣的目的有用,顯然也不確定。意識形態或觀念立場不同,答案也不同。退一步而言,即便論文只在文獻鏈條上提供一些材料或角度,也可叫「有用」。
然而,那些吐槽「奇葩論文」的意見也可以是一種樸素的期望。如果將之置於學術共同體,就是一個長久以來的反思。
如今為人熟悉的學術論文撰寫體例,不是從天而降,也不是向來如此,而是上世紀90年代以來慢慢形成的。這個過程大致可以稱之為學術撰寫體例的現代化,簡言之,它追求的是專業化和技術化。
專業化即意味著去意識形態,而技術化則包括分析概念、引證注釋、數據工具等內容的規範化。研究者更強調個人在學術共同體裡的聲望,而主要決定他們聲望的不是說出了什麼話、選擇了什麼立場,而是他們研究了什麼問題,使用了什麼材料和方法。這意味著,他們首先是學者,然後才是政策專家(與國家互動)和知識分子(參與公共議題)。
青年時期的鄧正來在其創辦的《中國社會科學季刊》周年紀念會上發言。圖片來自復旦大學鄧正來紀念網頁(於2013年1月24日逝世,享年57歲)。
自恢復高考後成長起來的幾代學者所接受的是專業主義教育,他們是學術論文撰寫體例專業化、技術化的主要推動者,他們如今也是學位論文的指導和答辯教師。被稱為「中國第一個學術個體戶」的鄧正來當年在高校和科研院所之外也在通過翻譯和辦刊等方式推動這一進程。這是一種進步。它意味著,從那之後,選題有了較大選擇空間。論文撰寫轉向聚焦於技術操作,比如分析概念、引證注釋和數據工具。
延伸閱讀
《吳敬璉文集》
作者:吳敬璉
版本:中央編譯出版社 2013年4月
可很遺憾,在專業化和技術化的背後,也隱藏著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那就是研究越來越好看、概念越來越時髦,論文的選題卻越來越碎片化,能回應一個時代問題的能力並未增長。在漢語學術界,不同學科背景、不同成長年代的學者對此都有反思,如經濟學家吳敬璉批評經濟學研究流行「造詞」「造概念」,社會學家孫立平倡導研究轉型中國社會要從問題出發,歷史學家楊天宏反思文化史、學術史乃至社會史而非政治史成為歷史研究時尚的局面。
延伸閱讀
《革故鼎新:民國前期的法律與政治》
作者:楊天宏
版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2018年2月
那麼,「有沒有用」在這裡就是指在經驗研究(不包括那些形而上的思想論辯)領域,一項研究、一篇論文是否能回到真實世界,去提出、描述或理解一個真正的問題,而不是流於新奇的概念遊戲。
而和「要有用」這一期待更契合的是幹預研究,不止於描述或理解世界,而是要介入現實、改變世界。在歐美社會科學界,幹預研究同學科專業主義一樣都是道統。在中國,它能打破「紙上談兵」「百無一用是書生」的讀書人印象,而與那種「帝師」的傳統衝動也截然不同。幹預研究不是為了獲得權力(power),而是要進入現實,幫助那些「邊緣人」獲得無差別的權利(rights)和尊嚴。
延伸閱讀
《轉型社會的研究立場和方法》
編著:李友梅 孫立平 沈原
版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2009年3月
社會學和政治學等學科的學生,或許都有這樣一個印象,如果你說學習一門專業是服務和改變社會,很可能會被嘲笑。因為其他同學會認為你的專業尚未入門。他們會說,社會科學研究目的是描述和解釋世界,而即便有幹預,也不過是實驗研究中的實驗組幹預,確定變量及其因果關係,目的還是服務於解釋。
這一印象有其依據。學科專業主義在誕生時即懷疑研究者的個人價值觀或意識形態,很可能給研究對象帶來風險。同自然科學的實驗不一樣,他們以自己的一腔熱血去改造世界,一旦造成傷害將不可逆。幹預研究,因此比學科專業主義要求更高,除了同樣要在研究過程中「價值中立」,更要在幹預過程中克制個人「自以為是」改變社會的理想和衝動。否則不如退回到學科專業主義。
過去幾十年以來,中國社會一直處於變遷之中,它呼喚直面真實世界的學科專業主義、也呼喚能審慎地介入社會的幹預研究。這些學術共同體的反思與「有用」的樸素期待遙相呼應。能滿足、能響應的研究屈指可數,學術界之外能看見、能感受的更罕見。在這個意義上,吐槽一篇論文「沒有用」的說法並非毫無道理。這是學術界內部需要的反思,很遺憾,如今不過是幾篇學生論文——有的還是十年前的——只是因為選題與眾不同受到網絡關注就躺著中槍。
從研究方法看
「日常生活」是一種方法論
任何現象都可以叫作日常生活現象。即便是一個國家或地區的政治經濟社會結構,這些宏大問題也是如此。日常生活可以是一個研究對象,但它更重要的是一種方法論。
直面真實世界的學科專業主義、審慎地介入社會的幹預研究,對兩者的呼喚並不意味著都得以此為目的,那些志不在此的研究也不是就低人一等。而只是說,像那樣的研究稀缺,所以呼喚。對選題分出三六九等的做法是令人警惕的。個人的好奇心,才是研究一個問題、撰寫一篇論文最基礎的動力。
西班牙電影《論文》(Tesis 1996)畫面。
而回到學生身上,一篇學位論文的選題,往往不是他們的個人選擇,而取決於導師的偏好或正在做的課題。像「屁」、「呵呵」或「雲吸貓」這樣的選題之所以能出現,除了學生的好奇心和興趣方向,也離不開導師提供的自由選擇空間。只不過,如果據此要讚美他們善於發現身邊的日常生活現象,那可能會過譽。
原因在於,任何現象都可以叫作日常生活現象。即便是一個國家或地區的政治經濟社會結構,這些宏大問題也是如此。在經驗世界,每一個研究對象都在日常生活層面有它的表現內容,在一些情況下甚至是最重要的部分。即便是神秘世界,人們對其進行的想像和講述也表現於日常、瑣碎的生活細節,而這些想像和講述同時還可能反過來影響日常生活的選擇和個人的行事風格。
比如,要完整地理解「國家」這一複雜且宏大的概念,就需要有學者踏進日常生活去觀察人們是怎樣接受的、認識的。他們對什麼是國家,哪部分是國家,是神聖的、不可冒犯的,而哪部分是次要的,是可以批評的,如果要和國家溝通如何把握等等,都需要一套日常生活的政治智慧。而這部分理解,不進入日常生活無法獲得。
所以一言以蔽之,日常生活可以是一個研究對象,但它更重要的是一種方法論。這與美國社會學家加芬克爾(Harold Garfinkel)等人倡議的常人方法學也不盡相同。相同在於假設每個人或每個研究對象都是知識的生產者,而不同在於,說日常生活是一種方法論,則只意味著從身邊、從日常的瑣碎中去理解一個概念或現象,不必將此強調為一個流派。有沒有常人方法學,都不乏學者從日常生活而不是制度或結構進入研究。
加芬克爾(1917年9月29日—2011年4月21日),常人方法學主要代表人物,作品包括《常人方法學研究》《關於實踐行為的標準結構》等。
這麼一來,人們自己對一個問題是如何理解的,當然不可忽視。研究材料來自哪?就是他們的行為和觀念。
那麼,問題來了。如果一篇論文選擇從日常生活收集材料,就無法粗暴地說他們是所謂「外行」不懂「內行」。如果一篇「奇葩論文」得出的結論,與人們的日常體驗是相悖的,或者差異很大,且質疑聲還不少,那作者就需要反思,在材料收集、分析而又尤其是歸納過程中是否嚴謹、規範,是否慎重。
當然,絕不是說一個研究好像要得到讀者的肯定才是好的。因為這裡說的是「日常體驗」,不是「日常認識」。體驗是人們的經歷、感受,屬於可觀察的事實。認識則具備反身性,是人們跳出來對自己的體驗做出評價、解讀,而這不屬於事實,與真實的體驗可能存在差異。按照經濟學家米塞斯的說法,人的行為是高度複雜的,再說得誇張點,我們很多時候連自己的行為和觀念都不能無偏差地講出來,也不能讓他人無偏差地理解。而社會科學研究的目的之一就是挑戰那些我們長期以來認為理所當然的認識。如果一個研究本身就是要觀察人們如何去認識,要以此探討「日常認識」的邏輯,那麼它和「日常體驗」一樣都可以是研究內容。不論是哪一種,都意味著研究材料來源於人們的日常生活。像這類研究,研究者無法高傲地、輕易地否定所謂「門外漢」。
延伸閱讀
《人的行為》
作者:(奧)路德維希·馮·米塞斯
譯者:夏道平
版本: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 2015年9月
一篇經驗研究,除了「抄襲」,最致命的錯誤是被指材料造假。自然科學研究通過實驗「是否可重複」來證明或證偽。要證明或證偽社會科學的經驗材料則困難得多,如量化研究基本上無法驗證,即便有的學術期刊提供開源數據,那也只是編碼後的。質化的案例研究的證明或證偽也並不容易,可是,如果研究的是一個群體,那麼一個具體的成員即便沒被研究,他的體驗也是判斷的參考。我們需要同行評議,一篇已發表的期刊論文,只有登在同行評議期刊才算得上真正的發表,然而很遺憾,社會科學領域的同行評議對材料的可信度也無法驗證,除非讓研究對象「說話」。
如果研究過程不規範、結論歸納不慎重,一個好的選題也可能很尷尬。比如《關於屁的社會學研究》的標題像一位大家開創一個領域才會用的,作者當年或許有做文明的社會史想法,可從目錄看像是一種關於屁的材料分類、彙編。《烏有之貓:「雲吸貓」迷群的認同與幻想》在網上引起的質疑不少,那就說明如何去歸納「雲吸貓」背後的成因需要謹慎。自然科學研究容易控制變量,只要控制氣壓等變量,通過一滴水就可以研究水在溫度降到何處會結冰。而在社會科學研究裡,也只有經濟和實驗心理學等極少學科可能容易控制變量。有什麼材料,就得出、且只能得出什麼樣的結論,不是用經典文獻去引證一下就能得出因果關係,那很可能與人們真實的「日常體驗」相差甚遠。
作者:羅東
編輯:董牧孜 西西 校對:薛京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