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江晚報·小時新聞見習記者 劉俏言 記者 俞任飛
63歲的張桂梅身形瘦小、背影蹣跚。據新華社
從雲南華坪女子高級中學(以下簡稱「華坪女高」)畢業三年後,不久前,浙江大學學生徐玉珂又習慣性地撥通那個號碼。話筒那頭,女校長張桂梅的吼聲,熟悉而急促:「沒事給我打啥電話,浪費我電話費,忙你的去!」
又到高考成績陸續出爐的日子,張桂梅有另一種焦慮和不安。
張桂梅在雲南大山紮根逾40年,一直為改變大山女孩的命運發愁。12年前,2008年,華坪女高成立。從最初沒有圍牆、廁所和食堂的校舍,到連續10年高考成績綜合排名全市第一,故事傳開,人們讚嘆張桂梅的奉獻、隱忍、犧牲,榮譽紛至沓來——「全國先進工作者」,「全國師德標兵」,「全國五一勞動獎狀」……
但似乎沒有哪一種榮譽,比得上硬扎扎的數字:12年來,張桂梅送1804名女孩走出雲貴山區。今年,又有150人考上本科,本科率超94%。但張桂梅仍不滿意。
徐玉珂知道,經歷喪偶、癌症,和十幾種病痛之後,「張媽媽」的這口氣,撐在她們這群姑娘身上。
7月25日,徐玉珂選了一家貓咖館和我們會面。她講述了自己的華坪記憶,以及她眼裡,那個與許多描述有所不同的校長張桂梅。
「張媽媽」和「大魔頭」
張桂梅的身體越來越差。據新華社
打電話以前,徐玉珂差不多快半年時間沒見過張桂梅了。
上一次見面是在春節,「張媽媽」——這是張桂梅在女高的另一個名字——又瘦了二三十斤。這讓原本身形嬌小的她更顯得皺縮,叫人心疼。她依舊雷厲風行,一臺熟悉的「木蘭王」牌小喇叭仿佛長在她的手上。
臨走時,徐玉珂突然才意識到,這位63歲的老人已經需要攙著起身,遠去的背影,愈發蹣跚。
2018年初,張桂梅就被下過一次病危通知書。這兩年,她的身體越來越差,骨瘤、肺纖維化、小腦萎縮……站在那裡,乾癟的四肢在衣服裡晃;有時,她甚至都站不起來。
但張桂梅對學生的要求依然接近苛刻。在華坪女高,「張媽媽」還有另一個綽號——「大魔頭」。
在徐玉珂印象裡,「張媽媽」永遠第一個醒來。學校不允許宿舍關門,5點15分,門外準時傳來她起床下樓的動靜。
20分鐘後,徐玉珂就能清楚聽到,樓下靠近教學樓的拐角,張桂梅的聲音通過小喇叭傳入耳朵:「姑娘們,起床啦,動作快!」
張桂梅的小喇叭。據新華社
女生們常常穿著校服入睡,只有這樣,才趕得上在5分鐘內洗漱完畢,出門列隊。
校園不大,起初只有4畝地,就建在隔壁民族中學曾經的廁所上。這還是2008年,張桂梅在政府和社會各界的多方支持下,歷經5年建起來的。教學樓原是深溝,操場是塊芒果地,小花壇則是垃圾場……
建校第一天,張桂梅看著近百個女生三五成群,拖拖拉拉地走在身後,很生氣:「你們做事情太慢,高中不是這樣讀的。」
徐玉珂的高中,每天從清晨5點,持續學習到夜裡11點半,高三學生還要再晚近一個小時。
張桂梅的辦公室,就在三樓正中間,左右兩個高三教室是她重點關注的對象。她走路沒聲,時常透過沒關的教室門,突然「襲擊」走神的學生。
除了管控學習,張桂梅生活上同樣「霸道」。校舍掃除,窗戶玻璃要用報紙來回至少擦上兩遍,廁所的瓷磚要乾淨到看不出黃漬,張桂梅總跟徐玉珂們講,有個日本女清潔工,為了證明自己,喝下馬桶水。這個故事,讓女生們膽戰心驚。吃飯也像是打仗,從打飯到洗碗只有15分鐘時間,跑得快的能吃到小炒肉,而跑得慢,就只能跟在後面喝菜湯。
在這所女中裡,張桂梅,就是無形的規則。
「病態」和「笨辦法」
張桂梅從不認為,華坪女高是一所專門給貧困山區的女孩免費上的高中。她說,「貧困」對於女孩來說,更像一種隱私。而她的目的,是用知識改變大山女孩之間,代際傳遞的命運。
剛進女高,徐玉珂就見識到張桂梅竭力改變女孩們命運的努力。
徐玉珂同寢室裡,有個黑黑瘦瘦、眼球突出、不愛說話的女孩。女孩每月生活費只有100元,只夠每頓吃一道最便宜的炒白菜。她還有一個弟弟,父母曾希望她輟學打工,補貼家用。
讀了一個月,這個大山女孩還是離開了,去外地找了份工作。
當年,徐玉珂曾經單純地想過,要考好學校,找好工作,嫁好丈夫,但此前她並不明白,不是所有女孩都能按自己的意願選擇。在個人命運層面,她對「女性」這個概念,第一次有了萌芽和覺醒,也朦朦朧朧地覺得,女性的不易。
由此,她好像也能夠體諒,張桂梅有時近乎病態的要求。
張桂梅 據新華社
但大多數時候,女高裡的學生極度恐懼張桂梅,幾乎不敢抬頭和她對視:上課沒注意聽講要被罵,成績下降了要被罵,掃除負責的區域有灰堆積也要被罵……張桂梅似乎不太在意過程,只在乎結果。
成績不錯的徐玉珂也怕張桂梅。最慘的一次,她賣力打掃後漲紅了臉,張桂梅誤以為她化了妝,劈頭蓋臉一通臭罵。儘管徐玉珂不斷解釋,但張桂梅就是不信。
比徐玉珂大一屆的馬玉佳,同樣也對張桂梅這些不近人情的瞬間耿耿於懷。有次,她過敏了,全身上下長了很多紅疹子,癢得不行。她去跟張桂梅請假,結果被兇了回去,說她嬌氣。
沒有藥膏,身上又奇癢無比,馬玉佳只能到處蹭。再一次被張桂梅發現,她張口開罵:「自己不上課,還要影響其他同學」「不想好好讀書,就回家去嫁個男的,給他生娃種地吧!」
越是臨近高考,張桂梅臉色越加鐵青。數學不好的徐玉珂,被張桂梅點名到辦公室「刷題」。一盞吊燈,一把木椅,一個人孤零零地對著數學試題,連刷上十幾個小時。
好幾次她瀕臨崩潰。她不明白,校長為什麼用這麼「笨」的辦法,來折磨自己。
而對張桂梅而言,打題海戰這個「笨辦法」,或許是最直接的辦法。
張桂梅 據新華社
2008年華坪女中建校時,張桂梅嘗試過2個月的自主學習模式,但效果並不滿意。「一道題,教八遍都不會。」首屆入學的100名女生中,只有幾個達到當地最低高中錄取線,學生的基礎很差。
來華坪前,東北姑娘張桂梅和丈夫在大理教書。有媒體報導,年輕時的她花錢大手大腳,喜歡去繁華的三月街玩,也愛穿著火紅的上衣進舞廳跳舞。為了去成都玩,她一個人包下了一家部隊招待所。
但因為這群學生,張桂梅變成了她們口中的「周扒皮」、「魔鬼」和「半夜雞叫」。學生們對華坪女高的溫暖記憶,大多來自於同學,以及其他任課老師。
這所大山裡的女校,對標的是以殘酷的「高考模式「出名的衡水中學,「我們的孩子,就是要比別人花更多時間,刷更多題目,才可能趕超別人。」張桂梅說。
華坪女高的成績逐步提升。2011年夏天,華坪女高第一屆學生高考,綜合上線率100%,一本上線率4.26%。這個成績遠超預期。
如今,華坪女高已連續十年,高考成績綜合排名全市第一。
張桂梅 據新華社
「出去了,就不要回來」
趕在疫情前,在浙江工業大學念大四的馬玉佳找到一份工作,在杭州一家貿易公司做銷售,待遇不錯。
大三的徐玉珂,也在西湖區人民法院第一次實習,每天幫忙處理各類民事案卷,有時也會加班。見面的那天,她在幾隻小貓的簇擁中踱步進屋。
徐玉珂當年的高考成績不錯,最終上了浙大,學法律。
只是這條路,和初進華坪女高一樣,徐玉珂並不適應。講求嚴謹的法律,和她大大咧咧的性格反差很大。高數、計算機等通識課程,也不是她的強項。
學習艱難之外,也難免有生活上的苦悶,「身邊同學聊的劇沒看過,用的化妝品沒聽過,就連支付寶,還是同學教的。」在不可避免的現實衝擊中,她審視過去,也開始思考,女高的模式是否正確。
差距顯而易見。也有其他女高畢業生接受採訪時稱,在大學英語口語課上,自己蹩腳的中式口音一出,不少同學忍不住笑。山裡姑娘內向、靦腆的性格也成了絆腳石,有學生處理不好與同學的人際關係。最會學習的華坪女生,反倒有了很多迷茫。這樣的反饋,也是張桂梅不曾設想的。
徐玉珂花了兩個月,才算挺過大學緩衝期。現在,她不後悔在華坪度過高中,那些以分數為最高準則、規矩近乎苛刻的日子。用她自己的話說,「這也是一種經歷」。
張桂梅不希望看到孩子們再回大山。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上次回校,她特意畫了全妝,塗了粉底去見張桂梅。兩人重又聊起冤枉被罵的往事,徐玉珂笑嘻嘻地問:「我那個時候那麼黑,你還說我化妝。我現在白了,你怎麼不說了?」張桂梅含糊了幾句,企圖矇混過關。兩人相視而笑。
徐玉珂忽然覺得,自己長大了。
對於未來,她也做出了自己的選擇。在法院的實習經歷讓她確信,自己不太適合這個行業,「我還是有些坐不住。」她吐了吐舌頭。她想接著念書,至於選新聞還是教育,她還沒想好。
而張桂梅依舊留守在滇西。早幾年談辦校時,她常說,一個人奮鬥不能全為自己,女子高中是為社會培養人才。而探究張桂梅的私心,或許,她只是覺得女孩們的命運,不該與她相同。
徐玉珂曾想過回校任教。她猜,張桂梅不會答應——她一定希望姑娘們出去了,就不要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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