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校教師的「亞健康」:
職業定向、身體風險與選擇性調適
文/劉 晨,高新教師
事實上,高校教師亞健康的現象已經不止一次被媒體和大眾提起,且每次有此類消息都會引起一段時間和一定程度上的網友共鳴,而聲響「最大」的就是:當我們得知一些青年優秀教師(比如于娟等)被天妒英才之時,倍感可惜。
于娟:《此生未完成》,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2011年版
但更加無奈的是,我們一邊感慨生命之不易,一邊又要繼續遵守「制度性的要求」,伏案工作,不得消停,因為「我們是知識勞工」。為何如此?在學科排名與高校排名等各種量化考核的氛圍下,不扮演這樣的角色又能怎麼辦?
即便如此的殘酷,但,我們也看到了,至今依然還有源源不斷的人想進高校,哪怕是碩士畢業後到學校做行政崗都可以,這是為何?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勇氣?還是興趣所致和驅動?或是「沒有更好的選擇?」等等。
在我看來,大學就好比錢鍾書先生所說的「圍城」,外面的人想進去,而裡面的人因「壓榨式的考核形式」而氣喘籲籲,但很多人未必想出來。他們為了避免身體亞健康,避免苛重的考核壓力時,就會換個輕鬆點的環境待下去,或是佛系一些的面對人生。這就是學界所說的「策略主義」(2007)。
如今,進入高校的門檻越來越高,比如要求留學的博士,或者本科限於985/211,不明說,但暗著做,因為說出去就違背了某些規則。但,事實上,高校為了發展,有時候也無可奈何。因這直接關係到任免機制中的「政績」問題,尤其是一把手和主要的領導幹部。如他們是公司的老闆,老師是公司的員工,最終就是不斷的壓榨員工換取老闆的升遷,後者吃肉,而前者喝湯。但,湯就一定比肉更能補身子?未必,湯喝多了容易餓的快。所以,身體也就不如從前。
一
職業定向:繼續留在本行內接著幹
2012年左右,一位港大(香港大學)的博士後曾這樣給我說過:「你越是往上走,越是選擇的空間小。」當初我並不清楚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現在,當我自己身處高校之後,才覺得這句話的確是真理,尤其是對於文科來說。
事實上,對於大多數讀博士的人來說,基本上都會選擇科研這個路,但自然科學與人文社科不同,例如,在CUHK,我遇到過一位學工科的博士生,他對自己的職業規劃是今後進大公司,這樣可以得到更多的incomes,同樣,在HUST,UM,也有很多工科博士生是這樣對自己進行規劃的,我想說,這樣的選擇沒有錯誤,反而更加有利於把自己的研究轉化到產品當中。對於大多數的文科生來說呢?讀了博士之後又該怎麼辦?多數選擇進大學或者科研院所,一方面可能是自己的確喜歡科研,另外一方面,去其他地方或許被質疑為「大材小用」,或者「廟太小,裝不下」,這就會導致就業面比較狹窄,從而導致可供選擇的東西不多。當然,也有一些特殊的例子,比如去基層、媒體、經商、公司等。
這樣的論斷並非空穴來風,比如在《高校博士就業調查,50%以上選擇了留在這個行業》的文章當中就談到了2014年的一組數據:「在籤約單位性質方面,進入高等院校的最多,陝西某大學更是達到了驚人的77.98%,所有學校平均下來,妥妥達到一半以上,同樣排名第二的為企業,第三的則為科研機構,當然這些排名也視學校而定,不同學校之間的差距還是挺大的。」具體可見下表:
由此可見,北京大學的博士畢業生到高等院校就業的人數達到39.69%,到科研單位的有15.94%。同時,北京師範大學、南京大學等院校的博士畢業後進入高等院校與科研單位的數量也不遜色,這恰好佐證了我們在前文所說的,大多數的博士畢業生(尤其是985、211的大學博士畢業生)往往會選擇繼續科研,要麼在高校或科研單位,要麼去公司的科研機構等。且,依據常理來說,如不這樣走,博士們就會被人覺得浪費了之前讀過的書和所學到的知識。而且,博士的性價比未必高,但相對而言,在社會地位、榮譽等方向的確有一定的優勢(例如士、農、工、商的傳統影響與社會認知),這就會帶來職業選擇的偏向性。
同時,在全面推進「雙一流」的建設背景下,高校對博士的需求越來越多,要求也越來越高。為此,這就會造成「繼續留在本行接著幹」的場景與結果。同時,博士選擇進入高校後,還會分層。比如高校的招聘人員會看其本碩博的畢業學校檔次(尤其是本科、博士的學校)、成果層次與數量等,當然還有「社會關係」、「自己多想活幾年」、「安家費的多少」、「距離家鄉遠近程度」、「平臺和基本待遇如何」、「有沒有碩士博士點」、「城市如何」、「能否很快買房」、「生活態度與幸福指數的看法」、「科研壓力如何」等因素也會發揮作用,進而就會對博士的就業進行分層,故此,有的去了211大學,有的則去了地方性院校,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選擇,而且高校內部的流動性很大,並非是說去了一個大學就一輩子在那兒幹下去。所以,學校也是想法設法的留住人才,但,這對於一些西部高校(相對而言),或者地方性院校中的高職稱人而言卻效果不大。
問題是,無論是在圈子裡流動還是朝著更高的平臺流動,事實上,要想走是需要一定資本的。而獲得這樣的資本就需要努力,繼而就不得不面對一個問題——「身體亞健康」,你會發現,與當初招你時所說的話,往往並非一致,有時候「好話都說在了前面」,因「把壞話說前面」,恐怕你不會來了。就像是賣房子一樣,光說這個房子不好,你會買嗎?如買,那真是邪乎了。同時,你們籤訂的合同就是賣身契,而你要是在服務期內選擇跳槽,需要付出極大的代價,包括搬家成本,子女教育,個人困擾(如人脈,適應新環境,課題報帳)和相應賠償等。
二
身體風險:用亞健康維繫生活「秩序」
很多時候,並不是年輕學人想以性命換成果,而是迫不得已。在這樣的情境之下,一些人就會因此而生病,有的病卻又是不治之症,讓人惋惜。相反,他們能躲過這一劫,很可能是未來非常優秀的學人。
案例1:於昨日,無意間在于娟的博客裡發現了一首小詩,讀罷之後,深感揪心與無奈,請允許我轉載於此,與大家分享一下:
如果人生可以如果
——紀念親愛的娟
BY 趙斌元
你輕輕地走了
我知道
你已經輕輕地來了。
就像每一個新生命
忘卻了過往
迎著希望。
樹,就是媽媽、伯伯、叔叔
還有許許多多朋友
一年年地栽種
媽媽說,現在好種多了。
咱們的土豆,
就像你期望的那樣,越發皮實。
鋼琴過了級,空手道系了綠帶,一年級學得有模有樣。
我沒有什麼特別的變化
就是又老了一歲
綠丞又長了一歲
欠下的關愛又多了一歲
就是在夢醒時分
會喃喃幾聲
如果人生可以如果
就是只能一個人面對
越來越多地失去我們的師長和故友
就是這幾個部分
少了你這個紐帶
總之,你還是放心吧
我會不停地往前走
因為前方,是世界的未來,包括你。
讀完這首詩之後,我的眼淚頓然流下來,不知所措。仿佛,這就是昨日之事。
案例2:廣東某高校副教授猝死在公交車上···
(網絡截圖)
案例3:「48歲的女教師張老師,最近剛改完了同學們的考試試卷,於是就約了閨蜜一起去外面飯店吃飯,不料在吃飯過程中倒地不醒。據同行一起吃飯的好友說:當時跟姐妹一起吃飯,在吃飯過程中她就突然說了聲「有點難受」,然後就臉色一變,突然就倒地不醒。」
(網絡截圖)
案例4:據悉「2015年,趙豔雲與妻子一道作為優秀人才,被引進至中南某大學,育有一兒一女,女兒3歲,幼子尚在哺乳期。校方介紹,趙豔雲平時是位運動達人,性格熱情開朗。治學上,勤奮刻苦,經常熬夜科研。」
(網絡截圖)
案例5:2018年12月7日,澎湃新聞從浙江師範大學獲悉,12月3日14時,浙江師範大學特聘教授、博士、碩士生導師,民盟盟員,雅溫得第二大學孔子學院中方院長江玉嬌,從喀麥隆回國參加第十三屆孔子學院大會途中,在北京逝世,享年54歲。
(網絡截圖)
類似上述中的這些案例,其實還有很多···包括我身邊,都有一些案例,他們都是我非常好的朋友,卻在科研的路上,英年早逝。比如懷德君,其在32歲時死去,倒在了前往學術圈的路上。隨後我寫了一篇《寒門青年博士之死》,其被某刊物轉載之後,閱讀量瞬間達到了10萬+。通過這個現象可以發現,大家都在擔憂這件事情。同時,湖北工業大學的L教授、博士生導師也是,我們時隔2年再聯繫時,其已經不在人世,為此我輾轉多次才聯繫上其愛人,得到一二,卻,我又無法立刻動身前往其墳前跪拜,感謝他過去對我的培養,支持和信任。一切來的實質是突然,一切都是那麼的無奈。
我覺得,之所以發生這類事情,主要還是與工作壓力有關係。正如一位大學老師所說:「搞學術不熬夜的很少很少。」。不僅如此,還有其它原因在影響著學人們的身體健康,如下所示:
司琦等人(2007)在《高校教師亞健康狀況的心理成因與鍛鍊對策研究》一文中就指出:「我們採用了問卷調查的方法,對91名高校教師亞健康狀況的心理成因及相應鍛鍊對策的提出進行了初步研究.研究結果表明,有超過九成的高校教師自評處於亞健康狀態,引發此現象的心理原因主要是工作壓力大造成的心情不好、焦慮、睡眠不良等消極心理狀態。」王翠芳等人(2010)在《高校教師亞健康現狀及相關因素》中談到:「女教師的亞健康狀況高於男教師;與亞健康有關的因素有7個:工作環境與心理因素OR值1.285、生活方式因素OR值1.332、人際關係差OR值1.607、學校因素OR值1.282、個人因素OR值1.305、運動情況OR值1.342。」朱麗(2003)以現場流行病學研究與流行病學數理模型研究相結合,在廣州、深圳經濟特區、珠江三角洲、粵北、粵西和粵東選取19所各類型高校的教師,對其亞健康現患情況和危險因素進行研究,研究發現:「高校教師亞健康狀況:健康857人,佔10.17%、輕中度亞健康3853人,佔45.77%、重度亞健康(前臨床狀態)2008人,佔23.86%、疾病狀態1699人,佔20.20%。本次調查廣東省高校教師亞健康現患率為69.63%,其中以輕、中度亞健康為主,佔65.71%(3853人),重度亞健康(即前臨床狀態)佔34.29%(2008人)。」不難發現,這些都是在國內正規的學術期刊上發表的數據,相信不會有太大的問題,但我們所擔憂的是,如把這項(些)調查放在2018年,或許結果會更加令人可怕,因現在對高校教師的科研考核要求要遠比2003年要高。打個比方,2003年的碩士學歷是可以進大學的,或許很容易,但2017年,一般的地方性院校都是要求博士學歷,甚至某些沿海城市的職業技術學院都要求博士,學歷與學位層面的變化都如此,就不需要談學術成果等方面的要求了。
(網絡截圖)
此外,「亞健康的臨床表現多種多樣:(1)軀體方面可表現為疲乏無力、肌肉及關節酸痛、頭昏頭痛、心悸胸悶、睡眠紊亂、食欲不振、脘腹不適、便溏便秘、性功能減退、怕冷怕熱、易於感冒、眼部乾澀等;(2)心理方面可表現有情緒低落、心煩意亂、焦躁不安、急躁易怒、恐懼膽怯、記憶力下降、注意力不能集中、精力不足、反應遲鈍等;(3)社會交往方面可表現有不能較好地承擔相應的社會角色,工作、學習困難,不能正常地處理好人際關係、家庭關係,難以進行正常的社會交往等。」如對號入座,或許我們很多人都處在亞健康當中,原因包括教學,科研,日常工作任務等等,用一位大學老師的話說,「只要你想做事,就有做不完的事情」從而,以「亞健康」換取「健康」(生活秩序)。相反,如「不亞健康」,就會影響收入,科研成績,教學任務,職稱等。
更可怕的是,科研就是一個無底洞,你發了一篇好文章,繼續發,繼續發,繼續發,····這都是可以的,這是無止境的一個事情。也就是說,只要你想做,你可以無休止的做下去。但,身體或許在某些時候會報警,甚至需要住院,弄不好,可能住進去就再也出不來了。為此,有的人「死了」也就死了,痛苦的是家人和親友,有的人被悼念一陣後,大家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此處,借用黑格爾的一句話來說:「人類從歷史學到的唯一的教訓,就是人類沒有從歷史中吸取任何教訓。」所以,于娟才用血的教訓告誡我們:「在生死臨界點的時候,你會發現,任何的加班(長期熬夜等於慢性自殺),給自己太多的壓力,買房買車的需求,這些都是浮雲。如果有時間,好好陪陪你的孩子,把買車的錢給父母親買雙鞋子。不要拼命去換什麼大房子,和相愛的人在一起,蝸居也溫暖。」
可,人又是無可奈何的,是被推著走的。因為,在這樣的社會當中,在如此生活壓力當中,我們很難做到「我使用物,而不被物所奴役」。
三
選擇性調適:圈內的流動與學術放鬆化
對於一些高校教師來說,當身體出現病變的時候往往不會選擇離開本行業,而是繼續在學術圈內遊走,我將其稱為「圈內流動」。為何如此?
首先,教師職業和工作環境允許如此。一方面,如發生了一些小問題,做了手術,可以繼續從事教學工作,此刻,可以把科研做的相對少一些,這樣生活還是可以繼續下去;另外一方面,對高校教師而言,一般沒有所謂的坐班要求,所以這樣的工作環境可以允許其繼續從事該行業。
其次,沒有更多、更好的選擇。正如我們在上文所說,讀了博士,到了科研院所,而且積累了一定的資源和經驗,如換行,這對一般人來說無法接受。因長期從事某個行業後,會對自我有種「閉塞性選擇」或「路徑依賴」。同時,也很難再從一個年紀相對大的層面去重新開始新的生活,風險太大。且,理工科的大學老師可以跳槽去公司,但公司或許比大學更累,文科的老師則選擇性更小。
再次,內部性流動也間接性的反映出一個問題,他們之所以不離開這個圈子(學術圈),或許還有一些東西值得他們去堅守,比如學術理想,教育理想,生活模式,甚至包括一些可以看得見的利益,正如一份調查所顯示的那樣:「滿意的薪資福利,以及能夠為職業發展提供有力支持是參與填寫問卷的大學教師認為理想僱主最需具備的條件。如果在工作條件相同的情況下,住房優待和子女教育是對大學教師最具吸引力的福利待遇。」而子女教育問題(高校的附中、附小、幼兒園等福利)和住房問題又是「人生大事」。
第四,就老師的心態來說,於高校而言,有的地方管理的比較寬鬆,即便存在一定的病情,經過治療後還是可以繼續工作,卻在生活態度上可能會發生轉變,如「佛系人生」,尤其是年齡越大,越是嚴重。因為,在大學,真正為學術理想的人我覺得還是少數,多半是希望有這樣的生活模式,但入了坑,又難以跳出來,那就繼續在這個坑裡,如此,伴隨著歲月的累積,科研、教學、獲獎等因素會促成其該有的都有了,職稱也有,房子車子也有,子女教育也辦好了,不用那麼操心了,為此,你說他還有什麼理由那麼拼命?有個笑話更是直接點出了這裡面的道理,「如我搞死了,老婆跟別人睡了,孩子把別人叫爸爸」,你覺得「我」划得來嗎?肯定不樂意。
第五,還有一個關鍵是因素是「事業編制」,這是一種保障機制,而不像某些公司,員工生病後直接買斷、開除,或者女性懷孕後直接買斷、開除等。相對而言,這就導致他們願意在這個圈子裡繼續留守。或許退休後的待遇更好。
所以,我們不從醫學的判斷來治理這個問題,僅僅從我們的「日常生活」(社會學的一個維度)來說,這樣的調適往往是繼續在圈內遊走,或者是抱著佛系的態度來面對生活。而且,教師作為一種身份與職業,多多少少是有些受人尊重的。
正是在這樣的局面之下,當亞健康威脅到學人的身體健康時,他們會在「刺激-反應」理論下選擇學術的放鬆化,以免自己落入窘境。
但,往往又因為各種考核,不得不時而背負一些重擔。因為,沒有絕對的放鬆,只能說相對。所以,深思一下,如何避免學者因勞致死?過早死?我認為最需要改變的是考核方式和評價機制,此處,學人們應該都懂,不必細說,說多了也沒多大意思。同時,還希望某些部門能把時間和精力還一點給老師,或許他們不僅不會過早死。相反,科研、教學和獲獎會做的更多,更有檔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