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丁十二
同樣寫妙齡少女,為什麼歐陽修的詞比歐陽炯的有境界?
讀詞的人,喜歡古典文學的人,都不會錯過一本經典詞論著作《人間詞話》。在《人間詞話》,王國維說: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
不管內容是什麼,不管是寫花開花落,還是相思離別,有品格,有內容,有境界的詞方能稱為上品,稱為佳作。
詞,作為一種特殊的詩歌文體,從晚唐五代發展到北宋初年,詞從最開始歌筵酒席之間不具備個性的歌詞發展成為能夠流露作者文學修養、品格、志向、情感的這樣一種文體。詞是一個不斷詩化的過程,因為詩才是言志抒情的,詞本只是民間流行的伴隨音樂而生的一種歌詞。但經過士大夫文人的手中,不自然就將他們的文學修養、文化背景注入其中。所以從花間詞派到馮延巳到李後主到歐陽修,再到後來的蘇軾,詞不斷詩化。至蘇軾,詞的詩化達到巔峰。
這一發展也就意味著一些小詞,表面還是寫鶯鶯燕燕,還是寫傷春悲秋,還是「詞為豔科」,但隱約之間已經流露出作者的修養和品格,這就是詞的品格,也就是王國維提到的詞的境界。
歐陽修和歐陽炯都是小詞的代表人物。歐陽修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我們前面有篇文章專門講他,這裡就不贅述了,想要了解的朋友可以去看。這裡我們只是讀他的詞,分析他的小詞裡的修養和品格。
歐陽炯是花間派代表作家,五代十國時後蜀詞人。一生歷任中書舍人、翰林學士,後官至宰相。屬於上面提到的典型的士大夫文人。
他有一首小詞寫的是妙齡二八少女在江邊攬客,這首詞內容空泛,毫無境界可言。
二八花鈿,胸前如雪臉如蓮。耳墜金鐶穿瑟瑟,霞衣窄,笑倚江頭招遠客。——歐陽炯《南鄉子》
這首詞寫的是妙齡少女,二八一十六歲,戴著美麗的花鈿等之類的飾物,她胸前如雪臉如蓮。讀完知道他寫的是一個美麗的女子,但是你從中讀不出美感,尤其是胸前如雪臉如蓮一句,讀來感覺俗氣逼人,擱今天可能會被罵流氓。
描寫少女,免不了穿著,看看歐陽炯怎麼寫的:耳墜金鐶穿瑟瑟,霞衣窄。是說這個少女戴著金耳環,耳環上面穿的是瑟瑟(珠子寶石一類),「霞」是指五彩的雲霞一樣的衣服,「窄」是緊身窄小的衣服。所以這個女子穿的是五彩的雲霞一般絢麗奪目但是很緊身很窄小的衣服。腦袋裡浮現出的畫面,就感覺很俗氣,沒有一點品格在裡面。
她在幹什麼呢?「笑倚江頭招遠客。」她可能是擺渡的女子,所以才會笑倚江頭招遠客。你整個讀完詩了都不願意去想她是幹嘛的,因為整首詞寫的俗氣逼人,內容毫無深意。
來看看同樣寫美女,同樣寫衣服首飾,歐陽修是怎麼寫的,為什麼歐陽修的詞就有境界,有品格?怎麼體現出來的?
越女採蓮秋水畔。窄袖輕羅,暗露雙金釧。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絲爭亂。鸂鶒灘頭風浪晚。霧重煙輕,不見來時伴。隱隱歌聲歸棹遠。離愁引著江南岸。——歐陽修《蝶戀花》
歐陽修這首詞寫的是江南的美麗女子。小詞寫的韻味悠長,相當美好。但這樣不能說他有品格,有境界。我們的從具體的詞句來說。
越女採蓮秋水畔。點名了主人翁乃是越女,江南女子。她在幹什麼呢?採蓮。採蓮是一件很優美的詩,漢樂府詩歌說: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所以採蓮是一件很優美很有詩意的事。
同樣寫越女,唐末另外一位詞人薛昭蘊則寫:越女淘金春水上。淘金和採蓮相比,則韻味全失。另外中國公認的江南出美女,韋莊說:壚邊人似月 ,杜甫說:越女天下白。所以看美女採蓮是一件多麼賞心悅目的事,歐陽修這首詞開篇第一句就構造了一個如此美好的場景。
有了這樣美好的開頭,不用寫女子胸大屁股翹,這樣只會讓人覺得俗,不寫胸前如雪。歐陽修寫的是女子的穿著:窄袖輕羅,暗露雙金釧。這一點上面歐陽炯也寫到了,但是歐陽炯寫的沒有一點美感,沒有聯想,俗氣逼人。而歐陽修寫的是窄袖的輕羅(羅是一種絲織的材料),「窄袖輕羅」四個字就給人一種無限的美感,代表了一種精緻的生活態度,一種品質。這裡就流露出了一種品格。這種品格下一句給了更明確的指示。
「暗露雙金釧」,金釧就是金手鐲,是說在她的窄袖之中,隱隱可以看見一對黃金的手鐲。這裡表現出採蓮的少女的內斂和含蓄,不張揚,這是一種品格。歐陽炯描述的是一種女子:耳墜金鐶穿瑟瑟。歐陽修描述的是另外一種女子:窄袖輕羅,暗露雙金釧。前者張揚炫耀,後者低調內斂。我們不能評價說哪種對哪種錯,詩詞沒有對錯,穿衣打扮更沒有對錯,但我們只能說後者更美,更有格調。
「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絲爭亂。」一句就屬於王國維說的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為什麼呢?因為這句寫得真的太美了。堪稱神來之筆。前面三句我們已經可以看出女子很美了,而且有很好的品格,但是歐陽修覺得還不夠,還不夠美,他寫女子採摘蓮花的時候,一低頭看到水中的影子。心頭一陣蕩漾:天生麗質難自棄。哪個少女不懷春?自己如此美好,不知意中人在哪呢?想到這,女子但的芳心伴著被風吹動的髮絲一起亂了。這種境界實在太高了,歐陽炯說胸前如雪臉如蓮,歐陽修說照影摘花花似面,都是說女子漂亮,但一對比,高下立見。
下闋「鸂鶒灘頭風浪晚。霧重煙輕,不見來時伴」這一句既是實寫,也是虛寫。鸂鶒是一種水鳥,成雙成對。這是一種實際看到的場景,但溫庭筠有詞:新帖繡羅儒,雙雙金鷓鴣。所以這雙雙對對的水鳥,就喚起了女子心底的一種情意,前面已經芳心只共絲爭亂,這裡說到了黃昏,風浪更大了,無風不起浪,女子心底的波瀾又何嘗不是這樣,所以這裡女子此時已經芳心大亂了。而這個時候,歐陽修沒有再往下寫,而是上升到一種新的境界,一種離愁縈繞心頭。
至於這愁是什麼?是不見來時伴?是隱隱歌聲歸棹遠?是也不是,這個美麗的女子在出神的時候,來時的夥伴已經離開了,只有遠處傳來的隱隱約約的歌聲。這愁就是一種孤獨寂寞的感覺,一種人生的閱歷。有的路總要自己一個人走。但是當霧重煙輕,暮色四合的時候,孤零零一個人就會有一種愁緒。
歐陽炯和歐陽修的兩首小都是寫美女,但是歐陽炯寫的俗氣逼人,毫無美感,毫無境界可言。
而歐陽修這首小詞,他也沒有什麼比興,只是寫一個美人,寫一個美女的孤獨寂寞的感情,但是就是他的描寫中,自然產生了一種境界,一種品格。
兩個人寫了兩種完全不同的美女,我們不能評價說兩種女子哪種對,哪種錯;我們也不能評價說歐陽修和歐陽炯誰寫的對,誰寫的錯。詩詞沒有對錯,但詩詞有境界高下之分、有格調雅俗之別。我們只能說歐陽修寫的比歐陽炯有美感,有格調,有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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