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作者《讀書廣記》
《實踐論》之前的三種知行理論《實踐論》是一篇內容豐富的哲學著作,它的副標題是《論認識和實踐的關係——知和行的關係》,現在我們撇開其他內容不談,單單考察知和行的先後關係。
在《實踐論》之前,中華哲學的發展已經對知行先後關係問題提出了許多觀點,最具代表性的有三種:
第一種是朱熹的「論先後,知為先;論輕重,行為重。」它的補充是《尚書》說的:「知之非艱,行之惟艱」;主張認識在前,實踐在後,但實踐比認識更重要;
第二種是王守仁的「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知行合一」,互相規定、不分先後、不分輕重;
第三種是孫中山的「行易知難」,其理論依據是「能知必能行」、「不知亦能行」。認識和實踐可以分離,尤其以實踐為當務之急。
知在行的前面嗎?宋儒張載、二程和朱熹等人都認為,存在兩種不同的知,一種是「聞見之知」,需要通過感官才能產生;另一種是「德性之知」,不假於見聞,它發自人內在的本性,例如人即使不藉助視覺、就算閉上眼睛也能準確的指出自己的口鼻之所在。這與數百年後培根的經驗論及笛卡爾的天賦觀念類似。既然知識裡存在天賦的「德性之知」,那麼它自然是不依賴於實踐,從而就在行之先了。這是「論先後,知為先」的第一層含義。
此外,朱熹繼續擴展,他不僅認識天賦的「德性之知」在行之先,而且後天的「聞見之知」也在行的前面。他說:「方其知之而行未及之,則知尚淺。」如果沒有確切的認識,那麼就不會產生行動,行動的結果也不能達到目標,只有「真知」才有「力行」。因此,要把認識放在實踐的前面。但「致知、力行,用功不可偏。偏過一邊,則一邊受病。」所以,又要把力行提到更重要的地位。
《大學》裡,「格物致知」在「修身」和「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前面,可是「修身」和「齊家治國平天下」才是目的之所在。就如「博學於文」的目的是「約之於禮」一樣,遍讀聖賢書,窮盡天下之理,為的是更好的做自己並推己及人。
因此,宋儒認為認識先於實踐,認識的目的是為了更好的實踐。讀過《實踐論》後,我們會發現這是一個片面的「真理」。
《朱子語類》講:「論先後,知為先;論輕重,行為重。」
「知行合一」是什麼意思?我們知道,在宋儒的知行理論中,其實知跟行是分離開來的,二者存在先後輕重的區別。朱熹看到了這種分離,並試圖通過外在的、形式上的調和來使它們統一在一起,所以才說「用功不可偏」。
但是,知、行既然本質上是對立的,那麼學者在用功的時候就不可能不產生這種偏離。有人茫茫蕩蕩,懸空去思索,犯了陸象山批判朱熹的那種「支離」之病。因為天下知識無窮無盡,必待認識透徹才去力行,那只會把人培養成兩腳書架、書呆子,全不肯著實躬行。另外還有一種人執著於力行的重要性,因而撇開了認識,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省察,最後也只是冥行妄作。
王守仁敏銳的發現了這個弊端,所以他轉變了宋儒看問題的視角,他不是從分離的角度去看知行關係,而是採用了同一的角度。他教導弟子徐愛說不要執著於外在的對立,而是要從「本體」去看,發現內在的統一。
王守仁說:「聞惡臭屬知,惡惡臭屬行。」聞到臭味會讓我們感到厭惡,其中聞到臭味是知,感到厭惡是行。如果我們沒有聞到臭味怎麼會感到厭惡呢?如果我們沒有感到厭惡,就說明不知道聞的是臭味。因此,知規定著行,行也規定著知。此正所謂「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猶如身體受寒會感到冷,肚子飢餓會感到痛,受寒與飢餓是知,冷和痛是行。如果不受到嚴寒和飢餓,怎麼會感到冷和痛?反過來,如果不感到冷和痛,怎麼知道是受寒了還是飢餓了?
在答顧東橋的回信中,王陽明還舉例說人必有欲食之心,然後才知道吃東西,「欲食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很明顯,讀過《實踐論》之後,我們會發現王陽明其實是錯誤的,他把感性認識當作了知,而把理性認識視為行。感到厭惡、感到寒冷和飢餓其實不是力行,而是心裡的判斷和意志,並不是身體的實踐。「一念發動處」和「意」確實是「行之始」,但它不等於行,就如靜止是運動的起點一樣,但靜止並不是運動。
所以說,「知行合一」雖然能夠深入的認識到知和行的內在同一,但它因陷入意識裡面,乃至於用知吞沒了行。
王陽明從同一的角度來認識知和行的關係
知和行之間有沒有必然聯繫?宋儒從分離的角度看知行的先後,並且尋求外在的統一,產生滿口道德、言行不一的流弊;明儒則從同一的角度看知行的統一,而且把行融入知中,導致瞑目靜坐、空談心性的弊端。與前兩者不同,孫中山在《建國方略·心理建設》中提出了「知難行易」的觀點,而且認為只能從知推到行,卻不能反過來由行推到知,知是行的充分不必要條件。
孫中山認為中國人自古以來飲食烹飪技術精良於歐美,但中國人對食品消化、生理學等科學一無所知;世人都知道投資用錢的奧妙,但經濟學直到近代才出現;我們題字繪畫數千年,卻不知美學為何物;秦朝時就開始建長城,但工程學遠未出現。如此看來,所謂的真知其實遠遠落後於力行,知識的發展過程相比行動要緩慢太多,如果必待認識完善、知識完備後才能去行動,那一切都要被束之高閣了。
人們畏於古人說的:「知之非艱,行之惟艱」,乃至於畏手畏腳。如果顛倒過來,提倡「行易知難」,將大有利於建設活動,能促進社會進步。
我們發現,孫中山和王陽明都反對宋儒的先知後行觀點,但他們二者還存在區別。王陽明認為知行之間存在雙向聯繫,能知必行,能行必知;孫中山則切斷了從行到知的聯繫線,能知必能行,能行未必知,不知也能行!這樣說雖然能夠鼓舞人心,推動人們去從事建設活動,但也會產生因忽略認識而重蹈宋儒「冥行妄作」的覆轍。
知和行之間的真正關係宋儒的知行論是一條以知為起點,以行為終點的思維線段;明儒則是以知和行各自為起點,引出指向對方的箭頭;孫中山則是行把知包在行裡面的文氏圖。通過對知行問題的梳理,我們發現無論是單從分離的角度看還是單從同一的角度看,都無法對知行關係得出完善的認識,要解決這個問題,還是需要有辯證的思維,要理解對立統一的辯證法。
明朝遺老王夫之不僅是一名唯物主義者,而且他的思想中還有豐富的辯證法。他的知行學說分布在《尚書引義》、《讀四書大全說》等書中。他也看出宋儒先知後行論的弊端,說它「先知後行,劃然離行以為知者也」。這種知行分離的後果,最終會讓學者停留在知上而廢掉了行;同樣,王陽明的知行合一論因「銷行以歸知」,最終也會導致停留在知上而拋棄了行。宋明儒者的觀點其實都是崇知而廢行。
王夫之認為知行是一對矛盾,致知和力行只有結合起來才有意義。所謂「知行相資以為用」,它們只有結合在一起才能發揮各自的用處,結合是它們統一的方面,各自的用處則是對立的方面。如果不結合,就不會有效用,如果本沒有效用,又何需結合?因此,「知行始終不相離」,認識要跟實踐結合在一起才有意義。
其次,矛盾有主次之分,與孫中山一樣,王夫之也說:「行可兼知,而知不可兼行。」行是矛盾的主要方面,它統領著全局。力行可以用來證明知識的用處,知識卻無法說明力行是否有用,因為口空無憑;力行還可以驗證知識的真理性,知識卻無法證明力行的對錯,因為真理是主觀理論符合客觀現實。所以道理十分明白,知離不開行,「君子之學,未嘗離行以為知也必矣。」
最後,王夫之清楚地說:「非力行焉者,不能知也。」說明行在知之先,行是知的源頭、起點,認識來於實踐。對天地的認識來自人類的仰觀俯察,是手觸摸著大地,是眼睛遙望著天空,為大腦提供可思索的經驗材料;酒的味道究竟是怎麼樣,只有品嘗過它的舌尖才知道,任何調酒師都只能感嘆「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其次,王夫之還說:「知之盡,則實踐之而已。實踐之,乃心所素知,行焉皆順。」用完善後的認識來指導新的實踐,會進行得十分順暢,真是「樂莫大焉」了。
王夫之(1619-1692)古代唯物主義的頂峰
《實踐論》對知行問題的總結王夫之是湖湘文化的源頭,其對毛澤東的影響,自不必多言。《實踐論》雖無一句引用王夫之,但在知行關係問題上,其思想內核竟高度的一致。
《實踐論》說:「認識從實踐始,經過實踐得到了理論的認識,還須再回到實踐去。」這說明實踐是認識的起源及歸宿,認識的過程好似一個圓圈,但它從起點開始又回到原點後並不是重複循環,而是超出上一輪的起點,再度深入。因此,認識的過程其實是一個不斷超出自身、深入本質的螺旋,「實踐、認識、再實踐、再認識,這種形式,循環往復以至無窮,而實踐和認識之每一循環的內容,都比較地進到了高一級的程度。這就是辯證唯物論的全部認識論,這就是辯證唯物論的知行統一觀。」
當然,《實踐論》還不局限於知行關係問題,它還涉及到認識的發展階段、真理的檢驗、對教條主義和經驗主義的批判等問題,這些我們留待日後再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