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佛的家園緩緩散步。每天晚上,吃過清淡的素齋,我都要在南粵青山下廣大的佛的家園散步,一邊聆聽四周無處不在的佛的教誨,一邊品味佛國中難得的清淨和愉悅。高大美麗的椰子樹投下淡淡的蔭影,讓我油然想起佛的出生地。酷暑的溽熱中,我的內心時刻有清風吹拂。
一名中年女子,瘦削的身形,樸素的衣裝。一名小女孩偎依著她,不言不語。她們應該是母女倆。我似乎看見了她的愁容,中年女性的哀愁。
母親輕聲對女兒說:「乖,到那邊燈光下玩一會兒吧。」這是一位性格溫和的母親,她一定也很累了。
「媽媽,那邊的山,那邊的樹林好黑暗,我有點害怕。」
「乖,不怕,這裡是釋迦牟尼佛的家園,在佛的家園,到處都有慈愛的光;在佛的家園,我們啥也不怕。」
小女孩看看媽媽,彎腰從地上撿起一根小樹枝,跑到不遠處的路燈下,對著一顆菩提樹輕輕敲打著。靜靜的院落裡,敲打聲襯託出一種寂寞,以及某種絲絲的悽苦。
我念誦著佛的聖名,默默走開了。身後,中農女士的手機裡傳來音樂聲,一首傳唱廣泛的感恩歌曲,舒緩,安寧。
我在一棵高大的椰子樹下站住,有些擔憂地注視著母女倆。四周,連綿的黑黢黢的群山,空空的院落裡,昏黃的燈光,一名中年女性,一名看上去七八歲的小女孩。母親坐在水泥臺階上,反覆收聽那首感恩的歌曲,舒緩,寧靜。我看到,她長時間地把頭埋在雙膝間。抬起頭來,有些發呆地盯著快樂玩耍的孩子,以惆悵的姿態仰望昏黃的路燈。
高大挺拔的椰子樹,胸懷無限包容的榕樹,此刻,在昏黃的燈光中,它們沉默無語,靜靜地關注著世間的一切。
她們從何而來,為何來在這佛的家園?
小女孩在燈光明亮處揮舞著枝條,蹦蹦跳跳。孩子們總是快樂的。稚嫩的心靈無法領會父母的傷痛,他們永遠無法感受在蒼茫中奔走的母親父親們內心難以承受的傷痛。孩子們的視野裡,只要有父母的愛,只要有家,即便最不公正最黑暗的世界也是那麼美好。
教室裡,學員和義工們在輕聲誦讀佛的諄諄教誨。啊,慈悲的佛,他從來不會居高臨下地教訓和責怪,他只是把自己的慈愛輕輕分享給眾生,期望他們能夠幡然醒悟,立地成佛。
夜已深,母親在水泥臺階上不安地坐著。小女孩也許玩累了,伏在母親膝上,一動不動。
我在這裡研修旬月了。我是一個怯懦者,沒有信念的支撐,我一天也不知道如何生活。在其它人生信仰中,都能夠不期而遇讓投奔者尷尬的阻礙:鬥爭的恐怖,即便所謂正義鬥爭對於無辜者的誤傷也讓人毛骨悚然;種種高高在上、狹隘乖戾的大神,他們為了維護正統和權威而對眾生和信徒的殘酷;猛獸型的結黨營私集團……至於曾經讓我許多次感動流淚的至聖先師,啊,先師,每當我聽到他苦口婆心地教誨我要聽話學乖,只有這樣才能在擁擠的塵世上找到自己的位置;他要我跪在路邊,頭也不敢抬、大氣也不敢出地恭迎等階中的大塊頭……對此,我總會生理性厭惡地嘟囔:見鬼去吧!
然而,從少年至今,我一次次接近佛,釋迦牟尼佛的一言一行,從未讓我這個最挑剔的人感覺到一絲一毫的尷尬,佛的話語如春風化雨,滋潤心靈脆弱的人們,佛的家園就是脆弱者的庇護所、心靈家園、靈魂故鄉
近些年來,有許多人跋山涉水,不遠千萬裡來到這佛的家園。無論懷揣什麼樣的目的和動機,只要來到佛的家園,我們就是弟兄姊妹,我們就一定能夠在這裡找到平等、尊嚴、友愛。我們心中有悲苦,大千世界,萬千眾生,我們卻孤獨無助,只有來到佛的家園才能夠尋找到靈魂的安寧。
這一對母女應該是從遠方循著佛的光輝而來。由於學員實在太多,這裡工作人員人力有限,每期偶有遠道而來的虔誠者無法按時報名、報到,更有不期而至者,使義工們無法給予及時、妥善的靜修和住宿安排。想必這對母女就是這樣不走運的來訪者。
這時,我聽到熟悉的旋律,那是中年女性手機裡播放的河南豫劇《秦雪梅》中的名段。哦,母女倆應該是河南人,我的鄉親。我們的家鄉距離這南粵佛國迢迢千萬裡,每期都有一些來自中原大地的靜修學員。這脆弱的母女二人是專程尋訪佛的家園,還是附近的務工者?我們家鄉的大地啊,多麼富饒;我們的父老鄉親啊,多麼勤勞。然而,富饒的大地卻養育不了勤勞的父老鄉親,我們不得不背井離鄉,湧進東西南北的城市,在歧視和奴役的抽打下,艱辛甚至屈辱地活著。在這座著名的南方工業城市的工廠,在周邊村鎮的大小作坊和角角落落,就有無數河南鄉親用他們的血汗、健康和青春為這個世界製造著黑色的財富。
佛啊,請開悟我吧,為何流淌著滾燙汗水和鮮血的那一個個壯實的脊梁卻挺不起柔弱的尊嚴?為何我們的生之地無法養活我們、讓我們感覺不到家園的溫暖?年輕的母親、天真浪漫跟隨母親浪跡天涯的女童,她們在叢林般的大地四處漂泊,找不到家園,她們時刻會被兇殘貪婪的豺狼虎豹獵食。
佛啊,請開悟我吧,這罪惡的苦難之洪流何時止息?茫茫苦海,何處是岸?
祝福他們吧!如今,佛的光輝召喚著不幸的弟兄姊妹,她們終於登上了命運之舟,終於來到了佛的家園、他們永恆的故鄉。
音樂響起。下課了。學員和義工們紛紛走出教室,安靜地走向各自的宿舍。小女孩醒來了,她偎依在母親身邊,呆呆地望著走過來的人們。過了一會兒,她怯生生地走到石甬道邊,站住,看阿姨和姐姐們魚貫而過。這時,一名穿著淡黃色短袖的義工走過來,那是一名看上去不到二十歲、個子不高的姑娘,她輕輕蹲下身,和小女孩說著什麼。
又有幾位女性義工學員走過來,她們圍著小姑娘輕聲詢問。小姑娘一點兒也不靦腆了。是啊,在佛的家園,孩子澄澈的心靈一下子就感受到了親人的溫暖。她脆生生地說著什麼,然後,抬起細細的手臂,指了指母親。年輕的母親早已站起來,有些拘謹地站在原地。
一名中年女性義工彎下腰,抱起了小女孩,在她的小臉蛋上親了兩下。又把她輕輕放下,扯著小女孩的手,向母親走去。其他幾名女性義工也圍上前,輕聲和那位期待著的母親說了幾句話。隨後,她們一起,扯著小女孩的手,向她們宿舍的方向走去。
我默默念誦著佛的聖名,看她們在模糊視野中遠去,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