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嬌慣的心靈:「鋼鐵」是怎麼沒有煉成的?》(以下簡稱《嬌慣的心靈》),如一部「社會科學的偵探小說」,兩位作者分別是社會心理學家和教育活動家,他們抽絲剝繭,回答了「鋼鐵是怎麼沒有煉成」的美國故事。
這是一場正在發生的教育危機,不僅危及教育,更危及未來。這場危機雖然發生在美國,但假如我們用書中的美國故事來反觀我們自己,亦有些思考之處。
流行的教育謬誤
為什麼「虎爸虎媽」要用「直升機式」的教育方法把孩子照看得密不透風?為什麼這些孩子雖能脫穎而出進入名校,卻在青春期時成為前所未見的脆弱一代,焦慮、抑鬱,似乎對挫折毫無抵抗力?為什麼生於網際網路的時代之子,卻慣於在社交媒體構築的虛擬世界裡尋找意見的共鳴,而用舉報的方式應對不同的觀點和立場?為什麼一些大學似乎忘卻了教育的智慧,失去了教育者的擔當,把學生視為消費者,以迎合學生為工作目標?
這些問題在《嬌慣的心靈》中得以深入探討,該書獲得了多位中國知名教育家及學者的推薦,其中,中國科學院院士、西湖大學校長施一公評價此書:「《嬌慣的心靈》是對美國當前教育病症所下的診斷,書中所包含的歷史教訓,值得每一位關心教育的中國讀者細品和深思。」
在《嬌慣的心靈》序言部分,兩位作者用一次想像的智慧之旅,把當下教育界的三大流行觀點呈現在讀者面前。
觀點一:保護孩子,不讓他們受一丁點傷害,擔心童年創傷會毀掉他們的一生。
觀點二:鼓勵孩子們永遠相信自己的感覺。
觀點三:告訴孩子世界上的人,不是好人就是壞人。
針對第一點,無論東方、西方,自古以來都有哲人表達了完全相反的觀點,許多文明傳統的人生智慧中都有相似的格言,認為痛苦、挫折,有時甚至是創傷性的經驗,可以讓人變得更堅強。比如尼採曾說,「凡是不能毀滅我的,只會讓我更強大」;我們從小也熟讀這麼一段話,「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相比第一點,第二點有一定的欺騙性,「永遠相信你的感覺,不要質疑自己」,自認懂教育的現代派父母,經常用這句話鼓勵孩子,果真如此嗎?基於認知行為科學的研究成果,我們知道:感覺經常會誤導我們,要想心智健康,我們必須學會懷疑自己的感覺,擺脫某些常見的現實扭曲認知,解放自己的心智。
至於第三點,世界是可以如此簡單二分的嗎?又由誰來判斷對錯,給出誰是好人、誰是壞人的審判?與自己意見不合的人,是好人還是壞人?
三種觀點共同把安全主義請上了神壇——著迷於消除一切威脅,無論是真實的,還是臆想的,最終發展到不可做任何妥協的地步。安全主義對年輕人很不公平,他們因此失去的,恰是反脆弱的心靈所需的經驗。越保護,越脆弱,越焦慮,動輒視自己為受害者。
觀點已經在影響行動
或許有人覺得以上三點談不上「流行」,也算不上錯得離譜,但作者在書中給出的眾多案例中,可以看到上述觀點已經在普遍地影響人的行為。
2015年發生在哥倫比亞大學的故事即為生動一例。哥大的「核心課程」歷來被視為哥大教育體系的精髓,但在那一年,四名哥大本科生發表文章,針對「核心課程」中的一門《西方文學與哲學經典》提出質疑。他們認為:學生「需要在課堂上感到安全」,但是「西方經典中有許多文本」,「充斥著以排斥和壓迫為主題的歷史和敘事」,其中包括「觸發性和冒犯性的材料,在課堂上導致學生身份的邊緣化」,學生在閱讀和討論這些文本時,「情緒會受到極大的挑戰」。
哥大的故事並非首例。本書作者之一格雷格,早在2013年的秋天就聽聞,有些大學生要求將某些「觸發性」的材料從課程中清理出去,到了2014年春天,這樣的校園動向被包括《紐約時報》在內的一些媒體報導,說明此類事件也成為一種現象。
這是「脆弱學生模式」的最初跡象,兩位作者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點。原本很可能只是一種不那麼舒服或者不喜歡的體驗(這些提出清理要求的學生是否能代表更廣泛的學生群體,這一點本身也是存疑的),卻在「保護脆弱的自己」的防禦機制下,升格為受到威脅和壓迫的感覺。這些事例隱含了前述三大觀點中的前兩點:脆弱的自我人設和「我不要你覺得,我要我覺得」。不僅針對經典文本,這類學生針對學校邀請與自己觀點、立場不同的學者、名人來校演講,也做出了十分激烈的反應,甚至夾雜了暴力。在上世紀,這些反應針對的可能是一位好戰分子、種族主義分子,但在今天,被邀請者受到抵制的原因變得寬泛而又千奇百怪,任何讓學生認為會引起自己不適的觀點、立場,都足以讓他們組織一場聲勢浩大的運動。
從脆弱的自我人設和絕對自我中心的感受出發,在這類學生眼中,世界就二分為好人和壞人的鬥爭。這樣的故事曾在耶魯校園上演。艾麗卡·克裡斯塔基斯是耶魯大學兒童研究中心的講師,兼任本科生住宿學院西利曼學院的駐院老師。她發現學院的院長辦公室對學生的萬聖節服飾進行指導,便寫了一封郵件,質疑大學行政人員此舉是否適當。她在肯定校方的初衷是為了「避免傷害和冒犯」的同時,擔心對大學生的生活處處做出指導,會「培養學生身上的脆弱性,這種做法愈演愈烈,就會導致我們現在無法察覺的代價」,她邀請師生一起來反思,大學生作為成年人,是否可以為自己設定規範並處理分歧。「同每個人多溝通,自由的言論,以及面對冒犯言行,寬以待人的能力,是自由開放社會的標誌」,艾麗卡在郵件中這樣寫道。
就是這樣一封郵件,激起了某些學生的憤怒,他們認為(只是「認為」),艾麗卡所言,表明她支持種族主義色彩的萬聖節服裝,進而證明她是個種族主義分子。大約150名學生出現在西利曼學院的艾麗卡家的門口,謾罵艾麗卡和她身為學院導師的丈夫,聲明他們的目的就是要讓艾麗卡夫婦倆工作不保。
這種好人、壞人的二分法,可以從社會心理學著名的最小群體範式實驗中找到解釋。這一系列實驗由波蘭裔心理學家亨利·泰弗爾開創。作為一名二戰期間生活在歐洲的猶太人,他的種種經歷,使他迫切想要追問,人們在何種情況下會歧視非我族類的成員。泰弗爾的每次實驗,都是按照一個根本不重要的標準,隨意地把人分成兩組。但每次實驗結果都顯示,人們一旦有了組別身份,總會認同同組別、排斥不同組別的人。這說明,人類的心靈是嚮往著部落主義的,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們可以以部落的方式來過現代的生活。和平與繁榮的環境通常會使部落主義衰落,但一個衰退與不確定性增加的環境,通常會復活部落主義,這也是當下正在發生的事實之一。
系統問題需要系統解決
三種謬誤在美國許多大學校園流行,但追根溯源,它們起始於更早的中小學教育,甚至兒童期的成長經驗:越來越少地走進大自然,幾乎消失與同伴遊戲的經歷,沉重的學習負擔和強烈的競爭意識,越來越虛擬的人際交往和越來越宅的生活方式,所有這些,都剝奪了學生從複雜環境中獲得成長的機會。家長對孩子360度全方位的保護,延伸到了學校中,父母拋棄了與學校達成的教育契約,不再授予老師批評孩子的權利,在強勢的家長面前,教育者甚至變得卑微。
同樣的,三種謬誤也已經從校園蔓延至校園外的公共領域。誠如彭博慈善基金會創始人、紐約市前市長邁克·布隆伯格所言,「面對不同的立場,排斥之意不斷升級,這不僅是大學面臨的挑戰,對我們國家政治話語更是一場考驗」。這本書講的遠不止教育,教育和整個國際潮流、社會氛圍密切相關,呈現了一個國家和民族的真相。盧梭把巴黎的孩子帶到鄉下去教養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校園這堵「牆」正四面漏風。
兩位作者長期關注美國高等教育及相關領域問題,是這方面的權威專家。在他們的觀察中,大約自2013年、2014年起,美國大學校園內就出現了各類令人瞠目的學生事件,到了2015年至2017年,事件愈加頻繁,已然成為一個非常值得且迫切需要討論、研究和應對的社會問題。網際網路一代(1995年後出生的人)在2013年、2014年進入了大學,在2017年完全「佔領」了校園,他們認為是這一代學生製造了這類校園事件。代際差異研究佐證了他們的看法:網際網路時代的青少年成長發育緩慢,因為他們很少有機會擺脫大人的看管,所經歷的自由玩耍時間更少,在走向獨立自主的道路上,他們所達成的成長成就更少。
確實,新媒體的平臺和表達方式使人們,尤其是在家長高密度保護下未能發展出獨立思考能力的學生,退回到自我確證的保護泡中。生活在氣泡中的他們,以最壞的惡意來揣測敵對方,而在那些意在傳播噪音並收割分裂的極端分子和網絡操作者的鼓動下,他們原本的意向會得到確證,甚至進一步放大。但問題僅僅出在網際網路一代,責任僅僅由網際網路來承擔嗎?這樣的歸咎未免有失公允。事實上,大學發生了什麼,不僅與學生有關,更與大學管理者、大學教授有關。
在艾麗卡事件中,耶魯校長群發電郵,承認學生的痛苦,承諾將「行動起來,使我們變得更好」,通篇沒有對艾麗卡夫婦表示任何的支持。在這種情況下,艾麗卡不得不辭去教職,她丈夫也停止了當年的教學。在該學年結束時,夫婦倆雙雙辭去了他們在西利曼學院的職位。艾麗卡後來透露,很多教授私底下非常支持他們,卻不願公開站出來,為他們辯護或表示支持,因為「風險太大」,害怕受到報復——揭發告密文化在美國大學的盛行,讓教授們變得越來越謹小慎微。
但教授們並非全然無辜,他們自身的言行,正在影響著學生。書中舉了這樣一個例子。一位哲學教授發表了一篇有關跨性別的文章,文中某觀點引發爭議。學者們聯名發表公開信,要求雜誌社撤回這篇文章。注意是要求撤稿,而不是駁斥這位教授的學術觀點。駁斥、辯論才是學術界的慣例,真理越辯越明。這些學者們沒有給予這位教授作出學術回應的機會,他們所要求的是抹去,讓這篇文章從學術記錄中消失無影,而這種情況,通常只有學術不端或剽竊時才動用。
嬌慣的心靈培育出的只是嬌慣的心靈。嬌慣的心靈就是閉塞的心智,心靈越脆弱,獨斷和偏狹就會越盛行。美國心理學會前任主席蘇珊·麥克丹尼爾警告:過度保護放大了孩子們的恐懼,使他們更難成長為可以自我管理、自力更生的成年人。那也將意味著社會會充滿「巨嬰」。《嬌慣的心靈》講述的是一場正在發生的教育危機,不僅危及教育,更危及未來。這場危機雖然發生在美國,但假如我們用書中的美國故事來反觀我們自己,會發現近年來國內很多現象與之有相似之處,值得我們思考。家長的焦慮,教育的市場化,社交媒體對青少年生活的全面侵佔,人與人之間的某種隔離……這些情景我們都不陌生。雖然作者在書中開出了基於認知行為療法的「藥方」,但如果問題是系統性的,解決之道也必須是系統性的。(劉陽)
來源: 解放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