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如何對待穆斯林?是文化多元,還是強制同化?有沒有第三條路呢?歐洲所出現的雙重困境,同樣擺放在中國面前。
巴黎的「黑色星期五」震撼了整個世界。從紐約到巴黎,從「9·11」到「11·13」,來自穆斯林極端組織的恐怖主義,不僅沒有隨賓·拉登的擊斃而銷聲匿跡,反而因IS國的崛起而更加猖獗,日益成為歐洲的內部問題。冷戰結束之後,許多人曾經相信歷史已經終結,但如今更多的人感到迷茫:這個世界怎麼了?
本期「騰訊思享會·海上文化談」邀請了對這一問題有密切關注和長期思考的華東師範大學許紀霖、劉擎教授和上海交通大學鄭戈教授,這是他們對話的第三篇。(第一篇:巴黎恐襲案是文明與野蠻的衝突嗎? 第二篇:伊斯蘭民主,為何有些成功有些失敗?)
巴黎恐襲案暴露了歐洲內部的伊斯蘭化問題
許紀霖教授
許紀霖:這次巴黎恐襲案,不僅與中東的伊斯蘭世界有關,也是一個歐洲內部的伊斯蘭化問題。歐洲在歷史傳統上是一個基督教的世界,隨著外來移民的增加,歐洲現在與美國一樣,越來越成為一個多宗教、多民族的世界。如何化解世俗化的歐洲與穆斯林後裔的矛盾?英國與法國是不一樣的,英國採取的是文化多元主義的方針,而法國是強制同化的政策,但似乎都失敗了,歐洲陷入了深刻的困境之中。
先說英國,英國在19世紀是頭號帝國,它的殖民地遍布世界,被統治的種族、民族和所信奉的宗教也五花八門。英國統治殖民地的經驗是造就一個上層法律政治結構,抓住一批上層講英文的本土精英,但在社會和文化層面,則放任自流,保持你的原生態,相當自由和開放。這一文化多元主義的治理模式英國駕輕就熟,非常有效。但這些年在應對國內的穆斯林的時候,發生了尷尬。十年前倫敦的地鐵爆炸案,雖然由蓋達組織策劃,但參與者竟然都是有英國國籍的阿拉伯穆斯林。最近有一個在英國的中國留學生寫的《政治正確與文明》文章在網絡上瘋傳。他說,英美旨在保護少數族群和宗教的「政治正確」,對伊斯蘭的原教旨主義變得不能批評,一味縱容,最後姑息養奸。他說最好的辦法就是採取當初土耳其建國時的凱末爾方式:強制同化!將宗教驅逐到私人領域,在公共領域,強制實行世俗化政策,女人不許戴面紗,男人不許蓄鬍子。
巴黎恐襲案證明法國的強制同化政策並未成功
強制同化是否能夠成功呢?法國與英國不同,它一直實行的是同化政策。因為法國人的啟蒙傳統與英國尊重傳統、尊重經驗不一樣,法國相信人的普遍理性,相信啟蒙與教育的改造功能。當年法國管理殖民地的方式,不僅要建構一套政治法律,還要創造新文化,創造新國民,因此法國這些年對外來的穆斯林,花了大量的資金和措施,試圖同化他們,讓他們融入世俗化的歐洲,但這些巴黎恐襲案,證明這一政策同樣沒有成功。不僅是第一、二代移民,如今到了第三。四代,穆斯林依然沒有被同化,反而出現了極端的原教旨主義。
歐洲所出現的雙重困境,同樣擺放在中國面前,如何對待新疆的穆斯林?是文化多元,還是強制同化?這同樣是一個內在於中國國家建構的大問題。有沒有第三條路呢?
生活處境悲慘的移民更有可能被極端宗教思想俘獲
劉擎教授
劉擎:也不是沒有好的例子,比如,穆斯林移民在德國的融入相對而言比較成功。不是說沒有宗教和文化的衝突,德國也有反穆斯林的排外運動,但遭到了政治精英和社會主流的譴責,而穆斯林社群面對各種顯性和隱性的歧視,雖然有不滿和回應,但相對比較克制,沒有出現大規模的暴力抗議,也沒有發生恐怖襲擊。這可能有不同的因素,一方面可能是到德國的穆斯林移民大多來自土耳其,受到世俗化的影響。另一方面,德國的社會經濟制度安排使得穆斯林移民在就業、醫療和福利等方面有相對而言較好的處境。我想,社會經濟的處境與宗教文化的實踐,不能完全分離。生活處境越是悲慘,就越是容易失落甚至陷入絕望,也就更有可能被極端的宗教思想所俘獲。如果你的處境越好,也就更傾向於溫和。德國是一個例子,美國相對來說也比較好,這與美國本身是一個多元文化的移民社會有關。
積極同化和多元寬容是政治治理的兩種不同思路
對於移民的公共政策,大概有積極同化和多元寬容這兩種模式,各有不同的論證邏輯。同化多少有些壓制,所謂「積極同化」多少有點強制同化的意思,同化派的理由是,嚴格而不是放任,才能最大限度地防止極端勢力。相反,主張多元寬容政策的理由是,壓制會導致反抗。這兩種模式各持己見,互相反駁。強制同化者相信,極端主義都是寬容惹的禍,是放任所導致的;而主張多元寬容的論者會反駁,意思差不多是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越是強制同化就越會逼迫少數族裔轉向極端主義。這實際上是政治治理的兩種不同思路。
法國的困境可能有許多因素。在思想層面上,法國存在兩種不同的傳統,彼此之間是有緊張的。一種是法國啟蒙主義傳統,主張普遍主義的價值標準,這可能傾向於支持同化政策,比如反對在公共場合對女性服飾的特殊限制,這被認為是歧視。另一面,法國有一個很強的左翼知識分子傳統,左翼傳統一般不敢輕易批評伊斯蘭的宗教文化實踐。為什麼?因為在許多左翼人士看來,當今的伊斯蘭宗教力量是在對抗帝國主義的國際強權,如果你批評了伊斯蘭組織,好像就站錯了位置。左翼知識分子應當站在主流勢力的對立面,跟弱者站在一起。如果批評了伊斯蘭,就有跟主流勾結的嫌疑,這也是在最近西方思想界爭論的問題。
移民政策涉及到理想與現實之間的張力
在我看來,自由主義的平等、自由和人權價值原則,可能需要有一個現實主義的政治考量,否則會導致自我挫敗的實踐。嚴格按照普遍人權和尊嚴的規範性道德,我們可能就沒有理由限制移民,甚至不能夠設定國界。加拿大有一位資深的政治哲學家,就曾論證在道德規範的意義上,國境線應當向所有移民開放。道理並不複雜,因為自由主義主張,任何偶然的或天生的自己無法掌控的因素,在道德上是武斷的(morallyarbitrary),不能因此而受到區別對待。人的性別、種族和出生地等等,這些都不是自己能決定的偶然因素,那麼我們有什麼理由把那些自己無法決定國籍的人拒之門外呢?但無限制地接受移民或難民,是任何一個國家都難以承受的。所以這裡面涉及到理想與現實之間的張力。當然,做到盡善盡美就乾脆不做任何好事,這並不是嚴肅的政治思考。重要的是如何依據理想的原則制定和實施可行的政策。
穆斯林移民可能必須調整和放棄部分與公民身份相牴觸的宗教實踐
另一個問題是,如果一個人選擇移民歐洲,是否應當有所改變和適應?或者說是不是有理由完全保持自己的文化傳統?你當然可以不移民,但你要選擇移民到歐洲生活,必須接受當地的法律和公共文化,但同時又要堅持像在母國一樣完全保持自己的宗教文化習慣,這兩者之間一定會存在緊張,不可能有兩全其美的事情,這就要求調整和妥協。某些文化習俗,比如一夫多妻,比如強制婚姻、比如「榮譽謀殺」(主要針對女性,如果背棄自己丈夫,就是「令家庭蒙羞」,可以由家族成員實施殺害),諸如此類的宗教習俗,如何可能與歐洲的法律與公共文化兼容?我想是不可能的。政治自由主義(比如羅爾斯的理論)並不是說政治上的正當完全不會影響公民的「整全性信仰」。自由主義的政治原則是相當「薄」的同時又是相當「強」(具有強制性)的。正因為「薄」才留有足夠的空間讓公民自己追求個人的人生理想,但也需要「強」,否則多元主義會誤解民主政治的公共基礎。對於穆斯林移民,認同的關鍵問題在於真正意識到,自己不只一個宗教信徒,同時也是一個社會的公民,而作為公民,可能必須調整和放棄一部分與公民身份相牴觸的宗教實踐。這當然是極為困難甚至是痛苦的適應過程,但是如果你選擇了移民,你可能不得不做這個調整。
整合主義以平等公民權建立國家認同以取代小群體認同
鄭戈教授
鄭戈:其實談到歐洲便越來越進入到我們比較熟悉的現代法律制度的話題了,剛才兩位老師都提到了如何設計出一種制度模式,能夠消解穆斯林的仇恨,使他們去激進化。這在憲法裡面,我專門寫過一篇長文,論述過相關的制度安排。基本上憲法上面有兩種模式:一個是整合主義、一個是兼容主義。
整合主義,就是用一種統一的公民身份來取代族群和宗教認同,你既然到了我這個國家,入了籍以後,我們只有義務給你平等公民待遇,而沒有義務給你特殊待遇,照顧你這個宗教或民族群體的特殊需求,這基本上是現在世界各國比較主流的模式。當然整合主義也可以分成自由主義的、共和主義的、社會主義的。社會主義的整合主義基本上就認為族群差異、宗教差異都是偽裝了的階級差異。所以說基本上都是因為財富分配不均所造成的,一旦消滅了剝削,消滅了很嚴重的分化,就可以消除所有的差異,無論是哪一種整合主義,都是以平等公民權建立國家認同,取代小群體認同。
兼容主義認為平等對待不同人群其實構成壓迫和歧視
所謂的兼容主義,裡面包括許老師所說的多元文化主義,其核心要義是對不同的人群給予平等對待其實構成壓迫和歧視,國家需要給宗教和民族認同以公共表達和政治動員空間。實際上英國也不是一個奉行兼容主義的社會,也是強調平等的公民權。但是英國作為一個老牌的殖民帝國,在統治殖民地的時候,它確實發展出了一種規範多元主義,就是對不同的、在他們看來不夠文明的社會,要先尊重他們的習慣法,然後通過把他們的上層精英教育成英國紳士,再由這樣的本土英國紳士教育他們自己的民眾,然後慢慢地改變他們的習慣法。
穆斯林
德國的社會國模式更有利於少數族群融入主流社會
剛才劉老師提到德國在整合穆斯林方面比法國成功。從憲法學的角度看,這是因為德國的基本法明確規定德國是一個社會國,它十分所謂重視社會福利和分配正義,不僅僅是給你自由、給你形式上的平等權就可以了。它會使你在社會生活當中得到一定的實質正義,這種制度顯然比一個古典自由主義的、僅保障形式平等的制度更為優越,因為後者不管你平等之後實際生活處境怎麼樣。這種社會國模式更有利於少數族群融入主流社會。
德國很多學者都在論證這種社會國模式。比如,現在法蘭克福學派第三代的代表人物霍耐特,他提出一個社會自由的概念。所謂的社會自由,說直白一點兒,就是你在一個社會當中生活,應當有「在家」的感覺,不會感到被排斥、被剝削。這和自由主義脈絡裡的個人自由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在我看來,德國在這些方面確實做得比較好,所以穆斯林激進主義的問題在德國會解決得好一些。而且在這一輪難民潮裡面它是唯一一個表態可以接受80萬難民的國家,其他的國家都沒有這種底氣,這在我看來是一種制度自信,覺得自己的社會足夠好。
強制性同化措施容易導致穆斯林的怨恨
法國有一個什麼問題呢?法國其實和土耳其一樣,是嚴格的世俗主義國家。它在2004年專門通過了一部法律,在學校,在所有的公共場合不能穿戴具有民族和宗教標識的服飾。這樣就導致有很多的穆斯林女孩上學之後因為穿戴那樣的服飾被開除了。穆斯林是一個非常難以被同化的族群,你只有先把總體的社會環境、制度環境做得比較寬鬆,然後慢慢同化會比較好一些,這樣比較強制性的措施容易導致怨恨。有了怨恨之後,就會有很多人被吸引到極端主義的陣營裡面去。這個說起來比較容易,但真正做起來確實在方方面面需要耗費很大的社會成本。
比如說穆斯林甚至不允許男女在同一個遊泳池裡面遊泳,你為了包容這樣的穆斯林群體,就需要多修很多遊泳館,不只是增加一倍,因為其他德國人用的男女混合遊泳池穆斯林都不會去。這樣做不僅耗費的成本比較大,也會導致主流人群的反對,認為這不公平。這個問題確實非常複雜。當我們批評別的國家的政策的時候,往往也要考慮理想化的制度設計實現起來都有很多現實難題。而且,在一個利益和價值多元的社會,對一部分人好的政策,在另一部分人看來恰好是不公的。
德國的移民政策還沒有真正經受過考驗
許紀霖:對於德國,我保留謹慎的樂觀,因為德國還沒有真正經受過考驗,因為過去接受的移民主體是比較世俗化的土耳其突厥族穆斯林,但如今大量的敘利亞移民去了以後,阿拉伯的穆斯林經過一代、兩代,是否可以像土耳其人那樣融入德國社會,這還需要長時段的觀察。
外來移民核心的問題是認同的問題:我是誰?我們是誰?我屬於什麼樣的文化傳統,什麼樣的文化-政治共同體?認同的最困難部分,是打造一個國家的公共精神。這個國家的公共精神,在美國和歐洲有不同的途徑和方式。美國國家的公共認同,按照羅伯特·貝拉的觀點,乃是一種「公民宗教」。美國是一個宗教的國家。大部分國民都有宗教信仰,雖然所信的神各有不同,但作為美國公民,他們在政治信仰上,都相信同一個世俗宗教,那就是美國憲法所體現的美國價值:自由、平等、民主。貝拉將其稱為叫「公民宗教」,用約翰·羅爾斯的話說,叫做公共理性。「公民宗教」中所說的上帝,也就是美國總統向之宣誓的「上帝」,不是僅僅指基督教的上帝,他是各種宗教共享之「神」,這個上帝,就是美國國家的靈魂。
伊斯蘭教義中沒有公域與私域的區別
歐洲比較起美國,相當的世俗化,大部分歐洲白人都不是教徒,歐洲更多地採取「憲法愛國主義」的方式實現國家意志的整合。憲法愛國主義德國人談得比較多,過去比較多的是針對東西德合併後的的問題,但如今面臨著一個新的問題,就是強勢的穆斯林。無論是美國的「公民宗教」,還是歐洲的「憲法愛國主義」,都有一個前提,就是公域與私域的區分。但在伊斯蘭教義之中,並沒有這樣的公域與私域的區別。所謂的世俗化,首先是區分公與私。在公共領域,作為國民,必須是公共的「正當」優先於個人的信仰「善」,你的信仰不能違背「公民宗教」和憲法意志,而在私人領域,你如何理解「善」,如何堅守自己的信仰,則是可以自由選擇的。然而,問題就出現在公與私交界的空間,比如穆斯林的女生是否可以在學校裡面戴面紗?國家公務員是否可以蓄鬍子?遊泳池必須分男女嗎?在這些不涉及到根本的「正當」的社會公域,究竟是強制同化,還是容許文化多元,就產生了尖銳的分歧與衝突。
宗教信仰和文化認同都不是天生的
劉擎:剛才鄭戈講的,整合主義中的社會主義一支,將所有問題都視為經濟社會階級的變種,這個當然有點過於化約主義了。但反過來,我們不要一談到宗教認同就好像是頑石般的難以化解,好像人生下來就如此,是血液、家族和種族傳承的。其實沒有這麼個頑石,所有認同都是建構的,都是社會化的結果。一個人的宗教信仰和文化認同都不是天生的,不是生物性的,不是什麼在「血液」裡遺傳下來的。那種「我身上流著什麼什麼血液」的說法無非是一套神秘修辭。信仰和認同都是獲得的,是社會化過程塑造的。如果你從小開始就生活在一個單一封閉的文化環境中,那麼社會化過程也就是那個單一文化的再生產,看上去就和遺傳差不多。如果你的社會化過程不一樣,你的教育情景不一樣,形成的信仰和認同就會不一樣。學校教育是一個人社會化的重要環節,如果在學校教育與家庭灌輸的內容有所不同,孩子就可能有了不同的視野,也可能導致不同選擇。穆斯林的絕大多數都有和平、寬容和溫和的品質,甚至歐洲的穆斯林移民中也有少數改宗皈依基督教的。所以克服宗教極端主義,教育可能是一個關鍵環節。
「整合主義」導致的問題或許被誇大了
鄭戈所說的「整合主義」仍然是較為普遍的政策導向,它有強制性的一面,可能會造成問題,但這個問題嚴重性或許被誇大了。因為這裡可能涉及所謂「舉手現象」。在課堂上有問題的學生才舉手,而舉手才引人注目。我們現在看到了恐怖襲擊,這些有問題的少數穆斯林「舉手」了,突顯出來,我們就懷疑「整合主義」可能失敗了。但那些絕大多數不「舉手」的人,可能沒問題或沒有那麼嚴重的問題。法國在學校教育中有一些看上去比較強硬的同化措施,是不是真的失敗了?也許,有相當多的穆斯林同化成功了,但他們沒有「舉手」,也許他們就是第二代、第三段移民中溫和的伊斯蘭教徒,也許就是在《查理周刊》事件之後,出來加入集會的穆斯林。所以,用比較鮮明和強硬的整合主義政策究竟產生了什麼效果,可能還需要更多可靠的社會科學實證研究來評估。
鄭戈:我還是接著劉擎老師這個來說,我也同意他這個說法,整合主義到底是失敗還是成功了,其實我們很難從幾個事件當中來判斷,比如說剛才許老師也說過德國現在還沒有經受考驗,萬一下一場恐怖襲擊發生在德國呢?這樣豈不使批評法國模式的人又被打耳光了?所以我們不能根據這些單個的事件來判斷一種政策到底是成功還是失敗。
比如說在法國,很可能因為強行推行世俗化,反倒真的使絕大部分穆斯林都認同了法國的世俗化價值,這也是有可能的。這裡我想回到中國的語境,中國憲法在宗教自由這一塊是很有趣的,保護的是宗教信仰自由而不是宗教活動自由,這就涉及到剛才兩位提到的公與私的區分。
天主教和伊斯蘭教很難接受宗教活動私人化的模式
但這樣就會導致一個問題,因為就各大宗教來說,基督教裡面新教教徒比較容易接受宗教活動私人化的模式,因為他們只要有一本《聖經》就可以直接面對上帝。但是有很多別的宗教,包括基督教裡面的天主教,是非常拒絕私人化的,因為天主教的活動大多是集體活動,比如彌撒,要是私人化了,就不存在天主教了,天主教就被新教化了,這是天主教教徒很難接受的。伊斯蘭教又是另外一個例子,伊斯蘭教大部分的宗教活動都是需要集體完成的,它有很多的宗教儀式,小到每個穆斯林都要完成的「念、禮、齋、課、朝」五功,大到開齋節等宗教節日的大型儀典,都是需要集體完成的。
邪教在世俗化所造就的孤獨的個人當中比較容易傳播
許紀霖:在世俗化社會之中,社群非常重要,這個社群不僅包括我們所熟悉的自願性的社群,也包括穆斯林、基督教這些傳統的社群。為什麼?你可以看到,邪教在什麼樣的人群裡面比較容易傳播?恰恰是那些世俗化以後所造就的孤獨的個人當中。
我舉一個例子,日本的邪教奧姆真理教1995年在東京地鐵上釋放毒氣,這個邪教的成員很多人竟然是日本名牌大學的工科生。這些工科生,一是內心缺乏明確的價值觀念,比較虛無,二是生存方式比較原子化,非常孤獨,那就很容易被邪教鑽空子。如果一個社會社群生活比較完整,無論是家庭、還是NGO志願性社群,還是宗教團體,都比較發達,而且合法,那麼很多人根據自己的價值偏好,從屬於某個社群,有歸屬感,他就不容易走火入魔,進入邪教。一旦正常的社群受到壓抑,得不到正常發展,處於某種不合法的灰色地帶,那麼會將許多感到孤獨、有疏離傾向的人被驅使到更為偏激的極端組織當中。
蓋達組織人員
蓋達組織的激進主義是針對異教徒的
鄭戈:所謂的認同,其實就是說一個人永遠不可能是原子式的個人,他永遠要找歸宿,在社會上找到自己的同伴。實際上在這裡面又有一個很好的例子,巴黎恐襲之後的馬裡恐襲。在巴黎恐襲,ISIS對屠殺對象是沒有區分的,不管這群人裡面有沒有穆斯林,都一概予以殺害。但是馬裡,最近新聞公布說是蓋達組織幹的,不是ISIS幹的。蓋達組織恰恰是為了和ISIS競爭,採取了新的恐怖主義策略,只要你會背《古蘭經》就不殺你。所以有人開玩笑,以後大家最好背一下《古蘭經》,以備不時之需。
蓋達組織和ISIS這兩個組織,在我們看來都是恐怖主義組織,但是他們的策略會有區別,是為了吸引不同的、想尋找不同認同的群體。比如說蓋達組織現在會標榜自己不會殺自己的穆斯林同胞,可能會吸引穆斯林群體裡重視「兄弟情」的人。他們仍然是激進主義分子,但是他們這個激進主義針對的是異教徒。ISIS可能也不會喪失招募新人的能力,它會吸引到更加極端的人,對自己的穆斯林同胞裡面,在他們看來不夠純潔、不夠極端的人,他們仍然要予以打擊。而對於我們來說,應當團結穆斯林同胞當中絕大多數的善良人士,不能搞宗教和民族歧視,歧視只會導致極端主義滋生。
回應一下剛才劉擎老師比較樂觀的判斷,認為ISIS在巴黎恐襲之後是自掘墳墓,我並不如此樂觀。美俄之間戰略利益的衝突、以及中東各國各自的小算盤,都會導致聯合行動難以奏效。比如伊朗很願意出兵打ISIS,美國就不想讓伊朗藉此做大。而穆斯林裡面的極端主義分子中,還是會有人嫌蓋達組織比較溫和,仍然要尋找更加極端的陣營。有很多關心這個問題的朋友可能知道,實際上現在連蓋達組織都把ISIS定性為恐怖主義了,他們也要反恐。
最狂熱的人本身對《古蘭經》是不尊重的
劉擎:IS也不是說不加區別,在音樂會殺了一百個人,那為什麼不區別是不是穆斯林?他不用區別。因為你哪怕會背《古蘭經》,但你到音樂會去聽這種墮落的音樂就足以證明你已經變成一個異教徒了。
許紀霖:我看到一個故事,不知道是真的,還是段子。說是有一對敘利亞來的難民夫婦出逃時,被IS攔下,要求背《古蘭經》。於是,那位先生就嘰裡咕嚕地背了一段《聖經》。「好,你走吧。」IS放過了他們。他太太很就問先生:「萬一他們聽出來你背的不是《古蘭經》,不是很危險嗎?」。先生說:「假如他們真的讀過《古蘭經》,他們就不會殺人了!」這就意味著說,這些IS實際上並不是真正的穆斯林,那些最狂熱的人本身對《古蘭經》是不尊重的,他們看得起只是自己,以自我為中心,自己不僅是哈裡發,而且就是默罕默德的化身,將自己當作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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