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庚子年的第一天,大年初一,但立春既然沒有來,那往年的末尾便還沒有完全過去。在這歲末年初之際,有兩種毒瀰漫在這個東亞的大地:一個是思念家鄉的毒,也叫亙古未變的鄉愁,充滿每一個人的心;一個是像王冠一樣的病毒,侵入了極少數人的肺,卻牽動著億萬人的心。
這兩種毒都指向同一個地方——故鄉,即使有的回得去,比如與冠狀病毒無關的;有的回不去,比如被病毒暫時籠罩的武漢三鎮的人們。
但年雖然是團圓的日子,但其實每一個人,都有一個回不去的故鄉。從魯迅的魯鎮,到羅大佑的鹿港小鎮,再到今天的武漢三鎮,故鄉,只是跟回不去的童年一樣,她只會存在美好的記憶裡,一遍一遍地敲打人生而在世的惆悵。
我冒了嚴寒,回到相隔二千餘裡,別了二十餘年的故鄉去。 時候既然是深冬;漸近故鄉時,天氣又陰晦了,冷風吹進船艙中,嗚嗚的響,從蓬隙向外一望,蒼黃的天底下,遠近橫著幾個蕭索的荒村,沒有一些活氣。我的心禁不住悲涼起來了。阿!這不是我二十年來時時記得的故鄉? 我所記得的故鄉全不如此。我的故鄉好得多了。
《故鄉》中開頭的幾句話,將今天的十八歲以上的人們又拉回到童年和少年的時光,以及時光裡的那個故鄉。回憶中的故鄉,就像魯迅的述說一樣,是帶著悲情的、失望的基調的。
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下面是海邊的沙地,都種著一望無際的碧綠的西瓜,其間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項帶銀圈,手捏一柄鋼叉,向一匹猹盡力的刺去,那猹卻將身一扭,反從他的胯下逃走了。這少年便是閏土。我認識他時,也不過十多歲……
年少時背誦得有些難過的那段話,現在卻不自覺地成了自己最美的回憶,回憶裡,記不清是自己了,還是魯迅了,還是少年的閏土了,是在海邊,亦或在山中,在溪汊河流邊,總之,在淚影闌珊中,是那些回不去的過往。
而即便與過往相遇,會是有想要的驚喜麼?
『阿!閏土哥,——你來了?……』 我接著便有許多話,想要連珠一般湧出:角雞,跳魚兒,貝殼,猹,……但又總覺得被什麼擋著似的,單在腦裡面迴旋,吐不出口外去。 他站住了,臉上現出歡喜和悽涼的神情;動著嘴唇,卻沒有作聲。
今天讀來,成年的我們,已然撇去了必考的心酸的時代的背影,而只剩下共同的情感:即便時代再美好,故鄉,已然是回不去的故鄉,即便身在其中,心,已經完全變了模樣,無論你如何地努力向前回溯,終歸是徒勞。
於是,只好這樣慰安自己:
希望本是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在時光的流中,每一個個體的生命都被裹挾著前行,無論你願意,或者不願意。
在當代,能把這種矛盾、無奈、永恆的情愫抒發得淋漓盡致的,只有羅大佑,從《童年》到《鹿港小鎮》,從《東方之珠》到《明天會更好》,是表現當代故鄉情愫的《詩經》一樣的存在。
而其中最典型又最不為公眾所熟知的,就是這首《鹿港小鎮》:
「假如你先生來自鹿港小鎮請問你是否看見我的爹娘我家就住在媽祖廟的後面賣著香火的那家小雜貨店假如你先生來自鹿港小鎮請問你是否看見我的愛人想當年我離家時她一十八有一顆善良的心和一卷長發臺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鄉沒有霓虹燈鹿港的街道鹿港的漁村媽祖廟裡燒香的人們臺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鄉沒有霓虹燈鹿港的清晨鹿港的黃昏徘徊在文明裡的人們假如你先生回到鹿港小鎮請問你是否告訴我的爹娘臺北不是我想像的黃金天堂都市裡沒有當初我的夢想在夢裡我再度回到鹿港小鎮廟裡膜拜的人們依然虔誠歲月掩不住爹娘純樸的笑容夢中的姑娘依然長發盈空再度我唱起這首歌我的歌中和有風雨聲歸不到的家園鹿港的小鎮當年離家的年輕人聽說他們挖走了家鄉的紅磚砌上了水泥牆家鄉的人們得到他們想要的卻又失去他們擁有的門上的一塊斑駁的木板刻著這麼幾句話子子孫孫永保佑世世代代傳香火」
這首1982年創作並發行的帶著一點民謠風格的歌曲,當然在當時的大陸是不合時宜的,1992年如此,2002年也如此,到了2012年,開始契合遠離家鄉到城市中打拼的人們人內心了,然而,流行歌曲的定義,與唐詩宋詞又有了天然的鴻溝,時效性的屏障又讓它隔離了遠走他鄉的人們。
然而,它的每一句話,又是經得起時代的咀嚼,而且,是越咀嚼越能浸透我們堅強而又柔軟的內心。
爹娘、愛人、雜貨店、小漁村、紅磚、廟裡斑駁的木板、臺北、霓虹燈……一系列的意象構成的境界,將故鄉和城市的多重矛盾形象地展現出來,而用悅耳的、感性的、感官的聲音來表現,令每一個離鄉奮鬥的人們都無法抗拒著種情感的衝擊。
今天,在新年的應該很美的日子裡,回憶魯迅的魯鎮和羅大佑的鹿港小鎮,被思鄉的病毒和冠狀的病毒隔斷的武漢三鎮的人們,是否能夠更為安然、泰然呢?只願意向你們說一句:
無論在何時,在何地,都只願人長久,千裡共嬋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