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看理想編輯部 看理想
2009年,一個剛剛在音樂劇行業嶄露頭角的年輕人被當時的總統歐巴馬邀請到白宮進行表演。
他沒有按照原定計劃演唱他成名作中的選曲,而是在各界名流的凝視下磕磕巴巴地做了開場白,說自己將要帶來一首剛剛創作完成的、關於美國第一任財政部長亞歷山大·漢密爾頓生平故事的說唱作品。
臺下陷入了短暫的沉默,伴隨著不明顯的笑聲。「我當時想,只能祝他好運了。」作為觀眾之一的歐巴馬回憶說。
2015年,這首半成品幾經修改之後成為了音樂劇《漢密爾頓》的開場曲,當年的那個年輕人林-曼努爾·米蘭達(Lin-Manuel Miranda),帶著這部自己作詞、作曲、主演的,講述美國開國元勳們的歷史劇,敲開了百老匯的大門。
至此之後的五年時間裡,《漢密爾頓》迅速發展成了一個不可小覷的文化現象,或者說,一個新世紀百老匯傳說:
收穫了11座託尼獎、1座葛萊美獎以及普利茲戲劇獎,觀眾出劇場之後普遍陷入狂熱、幾乎沒有差評,劇裡的唱段被各個深夜秀、《摩登家庭》以及《辛普森一家》爭相玩梗,甚至很多沒看過劇的人都會被它的原聲帶洗腦——
但是最難的一點還是看到它:儘管演出周周都有、巡演不停,依然火爆到一票難求;提前幾個月預訂《漢密爾頓》最便宜的票也要200美元,好位置的二手票價甚至能賣到8000美元。
2020年,因為突然來襲的新冠疫情,整個戲劇行業陷入了無限期停擺中,林-曼努爾決定讓《漢密爾頓》的官方攝影版提前在視頻平臺Disney+上線,讓更多人有機會一窺這部從各種意義上來說都是革命性作品的真容。
所以它真的有傳說中那麼好嗎?其他國家的觀眾會為美國歷史劇買帳嗎?觀眾會接受雕像上的偉人們蹦跳著說起嘻哈嗎?自《漢密爾頓》7月3日上線以來,它的豆瓣頁面已經有超過兩萬人評分,依然留下了9.6分的高分。
之前曾有很多媒體說,《漢密爾頓》是game changer,打破規則的人,但也許它所撬動的遠不止「遊戲規則」這麼多。
1.
該如何講述歷史?
Hey yo, I'm just like my country
我就和我的國家一樣
I'm young, scrappy and hungry
年輕,好鬥,迫切之極
And I'm not throwing away my shot
我絕不放過這次良機
毫無疑問,《漢密爾頓》是一部歷史劇 。它改編自普利茲獲獎作家羅恩·徹爾努厚達八百多頁的傳記作品《漢密爾頓傳》,講述漢密爾頓是如何從一個來自加勒比海的移民,最終成為美國的建造者之一的故事。
裡面包含獨立戰爭、內閣會議、總統競選、權力博弈等一切歷史課上讓人犯困的關鍵要素。而這部劇最大的特色則是把這一切都用嘻哈與饒舌表現了出來。
包括華盛頓、傑斐遜在內的歷史人物都會隨時跳上桌子開始一曲rap;獨立戰爭的宏大敘事與關鍵戰役的驚心動魄,化成了帶有個人色彩、野心勃勃的唱詞;內閣會議變成了激烈的說唱對戰,一來一回之間爭論著債務承擔和聯邦制度……
用嘻哈來做一部歷史音樂劇,絕對算得上是一種雙重反叛:在這之前,幾乎沒人認為可以用rap的方式來講述美國正史,嘻哈在百老匯的舞臺上也絕對不是一種主流音樂類型。
但是《漢密爾頓》就是這麼發生了,你也許會在看到前幾首歌的時候感嘆「還能這樣?」然後飛快地被嘻哈音樂與歷史難以想像的契合所說服:「好像也沒怎麼樣」。
就像原著作者羅恩後來描述的,當林-曼努爾剛剛寫完這部劇的開場曲,坐在他家沙發上打著響指開始唱:「一個孤兒/婊子和蘇格蘭佬的私生子,降生於加勒比海的一片荒蕪……」
一首不到4分鐘長的歌,轉眼間講完了鴻篇巨著的前40頁,仿佛是推開了面向歷史的另外一扇門。「我只能說,我這輩子還沒聽過這麼震撼的東西。」羅恩如是說。
嘻哈文化出身於街角,來自移民與有色人種,講述著小人物的艱辛與鬥爭,歌詞裡常寫著對社會問題的不滿與憤怒。嘻哈不僅是一種帶有野心的音樂,更是一種可以超越種族、階層、敵我的,充滿個人色彩的表達與記錄。
但歷史題材的有趣之處,恰恰是生活在歷史轉折點之中的人,並不會意識到自己的生活會成為以後的歷史。歷史的春秋筆法之下,是無數個體在為自己未知的命運而面對時代洪流不停掙扎。
因此我們不難理解,正在度假中的林-曼努爾看完《亞歷山大·漢密爾頓》這本嚴肅的大部頭,幾乎下意識地認為漢密爾頓是一個充滿嘻哈精神的角色,他一生的傳奇故事可以在說唱歌曲裡被講述,他所面對的問題,幾百年後依然困擾著很多人——
很多時候,藝術作品裡對於歷史人物的描述一直遊走在一個模糊的邊界上,一邊是真實的他們,而另一邊是創作者想讓他們成為的人。
脫掉憲法起草人與財政部長的沉重外殼,漢密爾頓還是一個白手起家的窮小子,他遭受過「非我族類」的排擠,憑藉自己的才華與魄力坐在了決定國家命運的椅子上,也經歷過人生夢想破滅的絕望。
漢密爾頓在唱詞裡說,「我跟我的國家一樣,年輕、好鬥、迫不及待」。而今天與國家同命運的人們,又在經歷著什麼呢?
正如林-曼努爾說的:「我想要用歷史來講述現在的社會,《漢密爾頓》就是今天的歷史。」
2.
為什麼是漢密爾頓?
Who lives
誰能留下
Who dies
誰會死亡
Who tells your story?
誰將你的故事傳唱?
在講述《漢密爾頓》製作幕後的紀錄片裡,林-曼努爾作為這部劇的創作者與漢密爾頓的扮演者,曾不止一次地講述了他在角色身上所投注的情感。
林-曼努爾之所以對漢密爾頓感興趣,一部分原因就是在他的出身中看到了自己爸爸的影子。林-曼努爾的爸爸生于波多黎各,與漢密爾頓一樣,都是來自加勒比地區的移民,由於獲得了來紐約上大學的機會,從此開啟了不一樣的人生。
林-曼努爾的爸爸在《漢密爾頓》幕後紀錄片中的採訪片段
漢密爾頓的移民身份,不僅化作了「Immigrants, we get the job done(咱們移民——幹活幹得漂亮)!」這句每每收穫臺下萬千歡呼的經典臺詞,更是成為了這部劇的母題之一。
說起來,豆瓣上對於《漢密爾頓》的負面評價大多來源於劇組使用了大量有色人種演員來飾演獨立戰爭時期的白人政要,劇中的重要角色大多是非裔、拉丁裔、亞裔的面孔。
這個勇敢的決定在當時把前來參觀的原著作者羅恩都嚇了一跳,但是當演員們開口唱歌之後,他又迅速地變成了一個「色盲患者」——
演員身上的角色魅力掩蓋住了膚色差異,你只會記得rap得一板一眼像個節拍器的喬治·華盛頓,歌聲柔美而堅韌的伊萊莎,剛從法國歸來還唱著上個時代jazz歌曲的託馬斯·傑弗遜……
這部戲的奇蹟在於,它讓觀眾在臺上同時看到了一個國家的過去與現在。
獨立戰爭的歷史並不由單一種族寫就,那個時代,被驅趕的邊緣人變成了公民,來自天南海北的移民在此落戶;那個時代,年輕的領袖們帶著激情、急切與理想主義的「美國夢」,開創出了一切都是未知的熱土。
而當先輩的歷史在舞臺上被多種族的演員重述,臺上與臺下的世界又成為了成為了當年一夢的尾聲。
有人說,林-曼努爾敢拿出這樣的選角,是因為他有超越時代的才華作為底氣,的確,他甚至曾被拿來與莎士比亞作對比:
儘管莎士比亞用的是五步格詩,林用的是饒舌、韻律、R&B,但相同的是他們都把民眾的聲音轉化成了有力且廣為流傳的詩歌;於此同時,他們也依然讓我們從歷史風雲之中看到了鮮活的個體,把冰冷的描述化為了更多人可以共情的內容。
於是我們看到了漢密爾頓在初建國時的躊躇滿志,被表現為他動情地承諾要把一個新的世界獻給自己剛出生的孩子;看到了英美之間的局勢變動,成為了英王喬治三世陰陽怪氣地寫給美國的一封封分手信。
看到了漢密爾頓在決鬥中意外被自己的宿敵槍殺,給觀眾們留下了一個更為深沉的詰問:誰生,誰死,誰來講你的故事?
所以亞歷山大·漢密爾頓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他粗心魯莽,因為一樁著名的婚外情毀掉了自己的家庭與政治前途,生前的最後幾年都在害死兒子的懊悔中度過。
他生似浮萍,死於意外,死前一天還在令自己殞命的那場決鬥之後安排了與客戶的午飯,但是,他又留下了沿用至今的金融系統與《聯邦憲法》。
《漢密爾頓》的成功之處當然不只是用年輕人更為熟悉的嘻哈與流行音樂講完了一個枯燥的歷史故事那麼簡單,它的魔法在於讓觀眾與亞歷山大·漢密爾頓這個僅存於10美元紙幣上的迷糊面孔,以及其他雕像裡高高在上的偉人們之間產生了可以共情與理解的紐帶。
我們當然知道,歷史上的大人物都並不是無瑕的聖人,但是幾百年後,他們的功過評說也已經板上釘釘,只剩下教科書中的知識點。
也許我們還可以有另外一種看待歷史的視角:當時間摺疊,一切尚未寫好,站在歷史轉折點的人們又是在怎樣的處境以及局限中做出了當初的選擇?
什麼是所謂的「今天的歷史」?是我們從舊故事裡看到了今日世界的投射,也看到了一種與舊世界和解的可能。
3.
我們還需要舞臺嗎?
There’s a million things I haven’t done
這裡還有千萬未竟之事為我等待
But just you wait!
只請你們等著看
2020年初,迪士尼影業買下了《漢密爾頓》官方攝影版的發行權,預計於2021年底在線上發布。但是在疫情突如其來,不僅打斷了《漢密爾頓》的正常巡演,同時讓整個戲劇行業陷入了停滯。也因此,我們得以提前一年多與這部劇見面。
大西洋月刊評價這個拍攝於2016年的官攝版為「一個來自2016年的時間膠囊」,這個說法的確是再貼切不過。
官攝版的小劇場舞臺上,留下了如今再也難以集齊的初版演員陣容,我們得以一遍遍地欣賞由十幾個演員精妙地表演出獨立戰爭的槍林彈雨、命懸一線,漢密爾頓與宿敵博恩幾十年的宿命糾葛,如同命運圓舞曲的《Satisfied》中展現的經典時空倒帶。
在這個時間凝固的膠囊中,熱血的「美國夢」也在從臺上綿延到臺下。
當時的總統還是歐巴馬,《漢密爾頓》劇組在橫掃那年的託尼獎之後,再度受邀前往白宮演出;多家媒體預測類似的多種族選角會成為百老匯的風向標,臺下的觀眾在聽到「Immigrants, we get the job done「時發出一浪高過一浪的縱情高呼……
而膠囊之外的2020年,時間也仿佛走到了後半場。疫情之下,爆發了規模空前的種族問題,華盛頓等開國元勳的雕像被接連推倒,人們放棄了彼此理解,世界好像正在無可避免地向著更壞的方向倒去。
所以在這個節點,我們還需要戲劇嗎?我們還需要舞臺嗎?
23年前,還在上高中的林-曼努爾得到了一張音樂劇《吉屋出租》的票作為生日禮物,正是這部講述愛滋病陰影下的藝術家與性少數群體的作品讓林恍然大悟,原來戲劇舞臺可以與現實生活如此息息相關,故事中的角色也在擔憂著與我們相同的問題,「你自己的故事,可以跟戲裡的一樣真實,一樣有力」。
21年前,受此啟發的林創作出了他的首部音樂劇《身在高地》的劇本,描繪了拉美移民們的生活圖景,後來這部作品獲得了託尼獎,林受歐巴馬的邀請去白宮表演,又臨時換曲,在眾人面前演唱了只有雛形的《漢密爾頓》開場曲。
當下,已經可以確定的是百老匯在2021年前都不會再開放,無數獨木難支的劇院再也沒有再次開門的機會,很多深愛著舞臺的從業者也不得不離開這個他們從事至今的行業。
林選擇在這個時候上線《漢密爾頓》,也是希望大家能想起這方小小的舞臺,它曾給予過很多人從另一個角度凝視生活的機會,以及對抗現實生活的勇氣。
「我要說,藝術作品很可能是我們對抗種族主義、性別歧視和其他仇恨的唯一途徑。藝術可以在人們心中產生共鳴,產生能超越政治的、無可比擬的共鳴。藝術能夠從內心深處改變一個人,或許,只是有點緩慢而已。」
資料來源:
Hamilton's America - A Documentary Film
The American Revolutionary | The New York Times
『Hamilton』 Review: You Say You Want a Revolution
The Surreal Joy of Watching Disney+'s 'Hamilton | The Atlantic
Hamilton:一個紐約故事 | 迪奧普
世界在下沉,所以我們更需要《漢密爾頓》| 北方公園NorthPark
劇中截圖來自 NEW字幕組
撰文:蕎木
監製:貓爺
轉載:請微信後臺回復「轉載」
原標題:《豆瓣9.6的《漢密爾頓》,時間膠囊中的熱血與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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