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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鄉之食穿越山海,仿佛一條神奇的紐帶,指引著人與人產生或明或暗的交集錯落。
文 |張嘯柏
不僅是一碗米豆腐
宋執稷的小店開在貴州銅仁江口縣一條新修的步行街上,專賣米豆腐——江口的一種特色小吃。店是從嬸嬸原來擺在區府巷的米豆腐攤變換而來,那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對於自家的招牌,宋執稷有樸素的驕傲,他說全縣城最早只有八個米豆腐攤,現在也只有十三家米豆腐店,仿佛米豆腐界的十三家聚義,他家就是其中之一。
做米豆腐費時費力,宋執稷每天的生活一般從凌晨四點開始。三十斤貢米頭一晚已經在大盆裡泡上了,現在米粒鼓脹,像一顆顆小珍珠,撈出來打成米漿,過去是用石舂,有了機器後方便了許多。緊接著牛乳一般的米漿倒進大鐵鍋,在柴火灶上煮沸,再添加穀草灰製成的天然鹼,此時米漿便慢慢凝結,待熟芡抱團趁熱捏成團狀或條狀,冷卻後即為米豆腐。
一個米豆腐,女孩拳頭般大小,兩個就是一碗,當地人多做早餐,有的人中午也吃。色澤嫩黃的米豆腐,加上油辣椒等配料,清爽鮮美,回味綿長。
江口米豆腐
飯點過後,店裡冷清下來,原來都是枯坐,現在間或手機叮噹一響,宋執稷又要起身忙碌一陣,因為剛有人在他的淘寶店裡下了單。
宋執稷的網店專賣江口特色吃食,其中就有米豆腐。一開始他只是想試一試,因為不是所有地方的人都像江口人一樣視米豆腐為心頭愛,尤其是其中的鹼味,許多人是吃不慣的。而面對米豆腐必備的神仙拌料——折耳根,有次一位從西北來的遊客疑惑地問他:這是我們那兒用來餵豬的,你們竟也吃?
但慢慢的,宋執稷的淘寶店裡也有了很多粉絲和老客,他十個米豆腐賣一份,有的人會連買三四份,這些米豆腐發往廣州、深圳、北京、杭州……天南海北、大小城市。宋執稷心想,原來外地人也有這麼多愛吃的?直到看見評價,才算是明白過來。
人在南京,終於找到一家正宗的米豆腐店了。
這是區府巷那家!小時候的味道!
好吃得遭不住!
方言都出來了,原來這些買家多是江口老鄉。
在網絡上,老鄉也只是見字如面的網友。他想起一位淘寶網名叫乾脆麵的買家,在他家店連買了好些年,每次都是啥也不問直接下單,搞得他夏天的時候還主動留言勸乾脆麵別買那麼多:路遠,溫度高,食物易壞。
來去之間,乾脆麵打開了話匣。她告訴宋執稷,自己也是江口的,離家七年了,現在杭州工作,有關童年最美好的記憶就是上學時路過區府巷,窄窄的一條巷子,兩邊都是米豆腐攤,她可以從巷頭吃到巷尾。乾脆麵說,米豆腐的三種吃法她都熟悉,一種是出鍋的時候吃熱的,一種是涼拌著折耳根吃,還有一種,直接把油辣椒倒進米豆腐井字形的開口裡,簡單粗暴回味無窮。不光她自己愛吃,有時她還負責給老師和同學打包幾份帶去學校。她說不同米豆腐攤有不同的風味,有的更辣,有的更香,有的就像果凍一樣,有的會更勁道……當年宋老闆嬸嬸的攤位她肯定吃過不止一次兩次,如今長大離家,她轉而在網絡上尋找小時候的味道。
區府巷已經拆掉啦。宋執稷隔著手機屏幕告訴她。他想,其實不是自己的米豆腐有多好吃,這些遠行的江口人,吃的都是鄉愁。
食物是有記憶的
宋執稷說,淘寶店裡最遠的一筆生意,是將菜籽油和臘肉寄去新加坡。從江口發貨到深圳,再從深圳坐船入南洋,光是路上就要二十多天,他不得不在保溫箱裡放好幾個大冰袋,即使這樣,他還是有些提心弔膽,生怕路上東西就變質了,但買家告訴他不要緊,壞了也不會找他麻煩的。那是在新加坡定居了的一個江口老鄉,老鄉告訴宋執稷,吃了家鄉的東西,就覺得自己還在家鄉。
宋執稷尊重且珍視買家的濃濃思鄉情,也十分感謝老鄉對自己的信任。他自己做米豆腐、豆腐乾,妻子在家炕臘肉,遇到想買折耳根、冬筍的買家,他就回到村裡拜託李大嬸、張嬢嬢上山去挖來。對於老家食材,他高興還有惦念之人,他說江口的豆腐乾和米豆腐同是一絕,外地製作豆腐乾都要往豆腐裡添油,但江口豆腐乾不用,並且曬乾之後還會自動冒油,他也是奇哉怪哉。
飲食人類學家曾經研究過人對故鄉之食的依戀,這是一種食物的記憶。食物裡不僅有獨一無二的味道,還有獨一無二的故鄉、童年、親朋之輩,乃至一起起或細微或深邃的生命事件。不僅有食香,還有聲音、畫面,乃至悲喜。鄉愁是人類情感的母題之一,有時候人們只是忽略了,那裡面總是有食物的味道。就像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流年》裡寫,因為嘗到了小瑪德萊娜點心的味道,於是勾起了對於貢布雷大街小巷的回憶。
這樣的記憶,宋執稷也有。他記得五六歲的時候,自己還沒有灶臺高,奶奶在蒸飯,他幫著丟柴火,那是他去山林裡撿的。火焰蒸騰,盛米的簸箕上籠一層白紗布,慢慢就有一股奇特的米香氤氳而出。他還記得小時候,病弱的媽媽會做蕨菜粑粑,裡面裹上白糖,用樹葉包起來蒸,蒸好了捨不得吃,放在柜子裡就生了蟲,但還是捨不得扔,因為即便放壞了,吃的時候還是有甜甜的味道。
還有米豆腐、油辣椒、酸菜、豆腐乾,自家用橘子皮炕的臘肉、扣肉……後來這些都成了鄉愁,纏繞著宋執稷十五年的離鄉歲月。所以如今他說,他能理解他淘寶店裡那些依戀家鄉味的老鄉們,他回到了故鄉,而他們還沒有,同樣的心緒他感同身受過。
宋執稷17歲就離家遠行,去溫州打工。那時候從貴州江口到浙江要坐二三十個小時的綠皮火車,他個子不高,背的行李垂到了膝蓋窩。媽媽特意給他灌了幾瓶江口酸菜,用大葉子青菜和辣椒、山裡挖的野藠頭一起醃製而成的,滿滿幾罐子,用繩子一捆裝進背包,他從貴州背去浙江。因為路程太遠,鹹菜在途中發了酵膨脹,汁液從罐子裡溢了出來,等他到了工廠,打開行李,所有衣服都被染綠了。
宋執稷這個名字是爺爺取的。爺爺是民國時候四川大學的高材生,但到了宋執稷這一輩,他說自己已經是農二代了,守著兩畝田地過日子。所謂執稷,雖然文縐縐的,卻也恰如其分。
1998年,中考成績優異的宋執稷因為家貧放棄學業,跟著同鄉遠行外出打工,這也是一代中國人的命運的縮影。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在溫州一家鞋廠當小工,學習給鞋底上膠,滾燙的膠底從烤箱拿出來,迅速貼合鞋底,他每天要重複這個動作成百上千次,很快就十指起泡,痛不欲生。唯一的撫慰就是吃上一口從家裡帶來的酸菜,炒熟後在白米飯上鋪一層,他能連吃兩大碗。工廠食堂的菜他吃不慣,江浙嗜甜,他愛吃辣,這是宋執稷頭一次感受到由味蕾迸發而生的鄉愁。
特別特別想家,想我媽做的臘肉。如今宋執稷說起,依然給人舌底生津之感,下鍋後,放上辣椒,還有臭豆豉,一燴,特別香。
但現實需要年輕的宋執稷留在他鄉,先是在溫州,後來又去了深圳進了一家電子廠,人海漂泊身不由己,他偶爾回家,總是離開,在外地成婚,又將孩子留在老家……時光倏爾而逝,青年轉眼已經而立,他還是在異地找不到家的感覺。
都說入鄉隨俗,但我好像入不了鄉隨不了俗。宋執稷說,看著大城市的車水馬龍,他有了回家的念頭,加上父母年邁多病,孩子留守老家,將來教育也要成問題。
2013年,宋執稷回到老家,一邊種地一邊賣米豆腐,淘寶店也是在這一年摸索著開起來的,他在上面賣米豆腐,也賣油辣椒、豆腐乾、面面肉、渣面扣肉、盤子粉、折耳根、油粑粑、蒿菜粑…光是粑就有四種,好像將整個江口特有的美食都搬到了他的網店上。
江口縣梵淨山
穿越山海的家鄉味
在過去,地道風味只有身處家鄉才能享用。在宋執稷小的時候,每到趕場的日子,十裡八鄉的漢民、苗民、侗民、土家,就從螞蟥山、霧雲山、巖鷹窩這樣有著古怪名字的山坳雲集而至,湊在嬸嬸的攤前,在趕集之餘或站或坐,捧一碗鮮香麻辣的米豆腐,吃到肚圓胃飽,陌生人緊繃的面容也會變得鬆弛和善,互相露出微笑,熱情交談。那是一種物理意義上的,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因共食而減少,乃至變得親近。
如今,家鄉的食物可以輕鬆運至千裡之外,即使從未謀面相隔萬裡,虛擬的共食也能成就人與人之間的親密。開了淘寶店之後,慢慢的,宋執稷認識了許多身處外地的江口老鄉,有在外地讀書的大學生,也有和數年前的他一樣在外工作的人,有的是自己的家鄉胃饞了,也有的是買給家中移居別地的長輩。一來二去,宋執稷就和許多老顧客熟了起來,他會通報給他們江口的變化,聽他們講述外面的故事,交流對於家鄉記憶的重合之處。
既是熟客又是老鄉還成了朋友,買賣成就了難得的情義。食物居然能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宋執稷說,這種感覺很奇妙,不過其中也有訣竅——善良一點,以心換心。顧客們下單時,他通常會贈送一些當季的食材,像花生、紅薯、洋芋,宋執稷說,這些也不值多少錢,都是自己家種來吃的,權當是來自老家人的一點心意。
他了解身在異鄉的不易,除去寄去地道的家鄉風味,有時就想做得更多。一個身在新疆塔城當公務員的江口老鄉在宋執稷的淘寶店下單時,閒聊時與他說起,新疆天寬地闊,時常有孤寂之感,在這裡鄉音難覓,特別想家。宋執稷想起淘寶店裡也有一個在塔城那邊的買家,四個月前宋執稷剛給他寄去過幾斤酸菜,這個買家也是江口的。宋執稷便在聊天框裡問:要不然我介紹你們認識一下?出門在外,老鄉之間也好有個照應。就這樣,兩位在新疆的江口人取得了聯繫,已經約好了時間一起喝頓大酒。
家鄉之食穿越山海,仿佛一條神奇的紐帶,指引著人與人產生或明或暗的交集錯落。這樣的事也發生在宋執稷自己身上。有一年,他的淘寶店裡多了一位顧客,下過好幾次單,買的是米豆腐、酸菜這類的地道江口吃食,宋執稷看收貨地址是廣州,買家姓名卻十分熟悉,是腦海裡一位初中同學,自中學畢業後他便與這位同學斷了聯繫,已經過去二十多年了。他想這會是那位同學嗎?可如果不是她,同名同姓還會買江口吃食的,又能是誰?他猶豫再三還是致電對方唐突相問。當電話接通,對面傳來流利的粵語,他想,壞了,搞錯了,但當他報上姓名時,對方就換上了磕磕絆絆的江口話。原來真是他的同學!在宋執稷的記憶裡,對方還是個會在下雨天穿上桶桶鞋跑去學校的少女,但現在,久未謀面的同窗說,自己嫁去廣州好多年了,孩子都十五歲啦。時光飛逝讓人唏噓,只有多年前的記憶和家鄉食物的味道新鮮如故。
江口米豆腐
不過有時候,家鄉之食帶來的不是撫慰,而是悵然。宋執稷收到過幾條特別的消息,來自一位遠嫁去了成都的江口女人,幾天前她在自己的淘寶店裡買了米豆腐。
老闆,你家米豆腐這鹼味……對方在消息對話框裡說。
味道不對嗎?宋執稷問。
味道很正宗。女人說,但我已經吃不慣了。
是我離開江口太久了。 她隨後補充道。
宋執稷看不出對方打出這些字時的心情,他想,她或許會有些失落吧。
不是因為沒有吃到合口的美食而失落,而是原本想借著家鄉食物緩解思鄉情切,卻突然發現,不知從何時起自己的口味都已經變了。就像那些遠離故土、以異鄉為家鄉的人,想回而不得,是一樣的。
一位石家莊老太太曾讓兒子在宋執稷的淘寶店裡買了好幾回臘肉,老人家離開江口縣已近四十年,自從二十多年前父母相繼過世後就再沒回來過,現在自己也已年老、沒了回來的心力,就乾脆把故鄉藏在夢裡,把對它的思念寄托在這一口來自家鄉的食物上。
味蕾深處,是故鄉
他們的故事,快樂或唏噓,對於宋執稷來說都是日常生活裡的撫慰,也讓他找到了一種特別的存在感。當年他作出回到老家的決定,主要是因為年邁的父母和年幼的孩子,母親常年患有癲癇從年輕時就幹不了農活,父親年紀一大,地也就下不了了。身為獨子的宋執稷回到老家,首先接過的是父親手裡的鋤頭,但貴州的土壤多存不住水,適合耕種的地少,糧食也賣不出價錢,每日種地僅夠全家人的口糧。於是他就在縣城和嬸嬸一起賣米豆腐,開起了淘寶店,都是為了補貼家用。現在兒女漸漸大了,母親身體越發不好、常年臥病,為了讓家境更寬裕些,今年他又找了一份送貨司機的活兒,拉著家附近工廠生產的竹筷和松木砧板送去各個市場,雖然是幾天才有一次的零活,但聊勝於無。
回到家鄉,宋執稷說雖然自己掙得不多,但卻很安心,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圍桌而食,發呆閒坐,都是平凡又浪漫的事。不過,家鄉也不是桃花源,39歲的宋執稷兼著三份工作,壓力大到有時讓他喘不過來氣。他說有一段時間自己意志消沉,他沒有告訴妻子,因為怕她擔心,自然也不會告訴淘寶店裡的老客們,在他們眼中,宋執稷一直是那個熱心周到、願意傾聽的宋老闆。
宋執稷說,沒關係,笑一笑,生活再苦再累,自己扛一扛,過去了就好了。在一次次打包發貨中,在一個個故事裡,宋執稷總能快速找回快樂。
那是一種他所做的事還有意義的自豪,他為身在異地的老鄉們寄去故鄉的食物,收貨的買家開心,他也覺得美好。而且,可能更重要的是,每一個身處異地的故事,既是漂泊也是奮鬥,都是每一個為了更好的生活在努力的存在,這與宋執稷而言,也是一種特別的鼓勵。
人們因鄉情而留戀故土,又為了闖蕩新的天地而離開,宋執稷曾經是這樣,他的許多位買家也是這樣。在宋執稷的老顧客裡,乾脆麵大學畢業剛剛三年,從大學開始她就在宋執稷的淘寶店網購家鄉美食,她是如此酷愛家鄉的米豆腐、豆腐乾、臘肉、辣子雞,上一年回家時直接吃胖了十二斤。返回杭州後,依然意猶未盡,偶爾還會天馬行空飛回去吃一碗家鄉的卷粉。
乾脆麵每個月都會下單買一次米豆腐
乾脆麵說,她很珍視家鄉的味道,她經常會想起小時候,奶奶下廚做飯,一個勁兒地給她做好吃的,所謂家鄉之食,是在家裡,有人願意把自己的時間精力變成美味的食物拿給你。
不過,如今的背井離鄉是乾脆麵自己認真決定的。大學畢業前,她也曾糾結是回家鄉還是留在杭州,她學的是影視編導專業,畢業前的一晚,她和同學相約去看文藝電影,回來的路上他們熱烈討論、激情滿懷,那是在老家不會有的氛圍,於是一個想法突然閃現:我大概不會回老家了。即使再留戀,她也要在異地,開始自己的冒險。
就是這樣,有人選擇回來,不斷有人離開,好在,嚮往星辰大海的途中,我們始終能感受到藏在味蕾深處,家鄉的深深眷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