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森博士即塞繆爾·詹森(Samuel Johnson, 1709—1784年)是18世紀英國的學界泰鬥,他的學術生涯有「三部曲」:1.系統學習和全面著述「中國」(漢學百科);2.基於前者編纂第一部正規的、有定義的英語詞典(他說「解碼漢字」);3.基於前兩者重寫「莎士比亞」(把偽造品經典化)。詹森博士在其「三部曲」完工之前,仰慕中國,而之後則過河拆橋。
一、詹森博士讚美中國
大約從1760年代開始,絕大多數的英國精英紛紛拋棄其賴以成長的「中國風」,他們從熱愛中國變為憎惡之,而最典型者則是塞繆爾·詹森。可他前不久幾乎在各個方面都是仰慕中華文明的呀!
法國耶穌會士杜赫德(Jean-BaptisteDu Halde, 1674—1743年)出版了《中華帝國……的地理、歷史、編年紀、政治和博物》。三年後,即1738年,詹森致信感謝作者和讚揚該書及其所介紹的中國;他這樣寫道:
世界上幾乎沒有一個民族能與中華民族相比,但歐洲人對她談論很多,卻很少了解。迄今為止,旅行者們對中國的報導很混亂,且不完善;對其文明之輝煌、以及對它的科學與政治的貢獻的闡述,實在令人敬佩,但這遠不能滿足我們的、哪怕是表面上的好奇心。因此,我感謝您所做的一切和為此付出的巨大代價;您向英語讀者傳達了最豐富、最準確的有關中國的信息。在那遙遠和著名的國度,她的古老、博大、活力和智慧,以及奇特的風俗和優異的建構,凡此,均值得歐洲公眾關注。……一個細心的讀者在讀這本書時,常常會感到一種愉快的情緒,他會找到一種寧靜、平和與滿足感;當他讀到中國聖人的道德規範和明智教誨時,他就會發現美德無處不在;……熟悉中國的政府與憲法,他會享受新奇事物所帶來的樂趣;他會驚訝地看見,竟有這麼一個國家,貴族與知識劃等號——人們都通過學習來促進各行各業的良性運動,在那裡,沒有人認為,無知和懶惰能變得偉大,出身高貴能擁有特權。……如果皇帝有任何背離法律的行為或者他犯了任何錯誤,大臣們大膽告誡,……這是為了人民的福祉;……皇帝並沒有威脅或迫害他們。……以一種偉大的精神才配得上中國的君主,自覺自愿地把他們的行為納入理性、法律和道德的軌道之中。
二、攝取漢語概念的詹森詞典
在莎士比亞晚年(17世紀初),英語僅有兩千多土語詞彙;弗朗西斯·培根提出「漢字是真正的字」,從而開啟了遵循「漢語模式」的百年改革;1668年英國皇家學會熱議如何利用「漢字表意」,把西方文字從「發音符號」改造成「知性符號」,從而勝任於書寫文學、科學和哲學;1755年,參照《康熙字典》形式而編纂成的《詹森英語詞典》,在西方語言文字發展史上具有劃時代的意義。
《康熙字典》在歐洲
戴維斯爵士(Sir JohnFrancis Davis, 1795—1890年)揭示:《詹森英語詞典》中的幾萬個英語詞彙和成千上萬個漢字,所表示的都是同樣的意思。
根據漢語概念來定義其單詞的《詹森英語詞典》
從英國傳教士、語言學家馬禮遜(RobertMorrison, 1782—1834年)所分析的三個案例,可以看出,《詹森英語詞典》是根據漢語概念來定義其單詞的:
第一、馬禮遜說:「中國的『天』字,大體上被西方各國用作『天堂』;亦被用來表示(像詹森詞典所寫):『上蒼,無垠的太空,上帝的居所……。』這就是『天』的概念的流行用法,儘管一些中國哲學家執著於無神論之自然主義的解釋(指儒家的天道觀。——引者)。」這就是說,西方——特別是《詹森英語詞典》——以基於「漢字表意」來定義「天」的。
第二、馬禮遜批評,「蠻夷」這個漢字被翻譯成西文,但與其原意並不完全吻合;換言之,西文詞典對該字的定義有些偏頗——機械性地照搬原意。他說:「中國人認為他們自己是世界上最文明的民族,而外國人則等而下之——也就是文明程度較低的意思,但不一定都是蠻夷或野蠻人。……然而,詹森博士在其詞典裡,則把『barbarian』(蠻夷、野蠻人)定義為『外國、外國人』;這是不恰當的,難道該漢字沒有別的意思嗎?
第三、馬禮遜在其所著《華英字典》的後記中說:「讀者鑑於作家的特殊境遇及其浩繁工作,對一些本不應該犯的錯誤,都會原諒的;……(譬如說)詹森英語詞典(第一版)留下一個『Sea』(海)字,卻沒有例證解釋,而只註明『Mandarin』(漢語官話)。……作者趕任務,難免出錯,而使他的詞典(第一版)帶有缺陷。」
此一疏漏可見端倪。這件事可以做這樣的合理解釋,即:
詹森在編纂其詞典時,需要引入漢字概念〔聯想到巴羅爵士所說:當時「詹森博士滿腦子都是漢語思想」〕;也許是在他處理「Sea」(海)之際,由於某種緣故,他做個「標準漢語」(Mandarin)的記號,有待稍後查詢其漢語概念。但因類似案例太多,他竟把這個字忘記了。
三、詹森晚年污衊中國
在英國文藝界,「中國風」在1759年達到巔峰,其標誌是詹森的學生大衛·加裡克成功主演《中國孤兒》,這也意味著英國從法國的主宰下奪得了「中國風」的自主權。但不久之後,英國文藝界則與「中國風」惡交,乃至對它棄之如敝屣。何故如此?其主要原因是英法七年戰爭(1754—1763年),英國獲勝從而取得了海洋霸權;由此,隨著它的民族主義急劇膨脹,英國竭力打造其本土文藝與傳統。當然,精英們都還有具體的原因,那就是:都要掩蓋「中國因素」與基於它所產生的他們自己的「成果」這種關聯性——霍勒斯·沃波爾基於「中國風」之產生「哥德式」、託馬斯·珀西基於《好逑傳》和《中國事物彙編》之產生《英詩輯古》、塞繆爾·詹森基於中國文化及語言資料之產生英語詞典和「經典版莎士比亞」。
詹森對曾經令他膜拜的中國及漢字,訴諸了非理性的攻擊。大衛·波特寫道:
在18世紀的最後四分之一階段的英國,曾經的「語言之王」(漢語)被貶值,已是司空見慣的。……在1778年,詹森稱「東印度的野蠻人」。
博斯韋爾問:「排除中國人嗎?」詹森答:「不,先生!」
博斯韋爾再問:「那您對他們的書寫文字有什麼看法?」詹森答:「先生,它還沒有達到所有其他國家已經形成的那種局面。」
博斯韋爾說:「較之其他語言,不是可以從大量的漢字中學到更多嗎?」詹森答:「因為它是粗糙的,所以難學,這就好像用石頭砍樹比用斧頭更費力。」
然而在此之前,詹森一直是熱愛中國,仰慕中國文化與文字的;他的夙願是踏上神州大地,參觀長城這一世界奇蹟!為什麼在其學術大成之後,詹森就過河拆橋、翻臉無情?這還是歸因於「國情丕變」——英國打贏了對法國的七年戰爭,而奪取了海洋霸權;以致其文人則從「中國情結」變為盎格魯撒克遜的民族主義情結,農夫與蛇,盜憎主人!
(本文是諸玄識先生於2019年10月10日發表的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