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給學生講宋詞,很多同學對「意境」充滿好奇。我讀書的時候,對這個問題也好奇過;而「意境」一詞,在盛唐詩,尤其是盛唐山水詩中最為凸現,所以當時我拿山水詩巔峰之作——王維的詩作為契入點,對「意境」進行了一番探究。
因此藉此機會把當時的文章刪繁就簡,希望和感興趣的同學們、朋友們交流。
(P.S.此文預計閱讀時間10分鐘,如果時間不夠,建議選擇感興趣的小標題跳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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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詩的意境是什麼?
——以王維山水詩為例
古詩讀什麼?
一讀物境,例如「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詩中景物清新美妙;
二讀情境,例如「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能夠讀出作者對農民的同情;
三讀意境,例如「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然而意境是什麼?
意境,是掃除了景物、掃除了情志,詩裡面還剩下的那個趨近於無限的空間,它無限接近人沒有雜染的「赤子之心"。
關於「意境」,宋代的嚴羽曾經這樣解釋:「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這裡「羚羊掛角」、「水中之月」等等均來自佛典。傳說羚羊晚上睡覺時,為了躲避猛獸的追殺,會把頭角掛在樹枝上,這樣豺狼虎豹便無跡可尋;詩的道理也是一樣,當一首詩不顯露狀物、寫景的痕跡時,它就能獲得超脫的意境。
而意境到底是什麼樣的?
讓我們走進王維的山水詩來品一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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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意境是什麼?
物淨
「新晴原野曠,極目無氛垢。」
「塞闊山河淨,天長雲樹微。」
「寒空法雲地,秋色淨居天。」
……
在讀到王維這樣一些句子時,我們會感覺整個畫面極其潔淨,仿佛天地間的雜質都被蕩滌殆盡。
但更多情況下,王維常用雨、日光、泉水、霜寒、水面倒影等,來為描摹的自然景色掃出一個潔淨的背景。以寫雨為例,杜甫「細雨魚兒出」、韋應物「春潮帶雨晚來急」、孟浩然「疏雨滴梧桐」、李商隱「紅樓隔雨相望冷」等,大多把雨作為飽蘸情緒的景象,而王維寫雨的優秀作品,卻多用雨屏蔽嘈雜、淨化聲色感受,或為雨後的空闊景色掃清視線:
「雨中草色綠堪染,水上桃花紅欲然。」
「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山中一半雨,樹杪百重泉。」
這些雨幕似乎給了讀者一個停頓,以清理此刻腦海中的圖景和意識流碎片、喚醒心底清晰的體驗。而能夠淨化畫面的不止是雨,例如「荒城臨古渡,落日滿秋山」,是用夕陽洗淨了整個畫面;「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是用陽光創造清淨的冷色調背景;與此類似,「草白靄繁霜,木衰澄清月」、「清冬見遠山,積雪凝蒼翠」的寒冷感也使視野乾淨、清晰、遼遠;「北垞湖水北,雜樹映朱欄」以倒影寫樹,則仿佛用湖水洗淨了雜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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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淨
如我們所知,大多數寫景詩歌都寄予了作者不同的思想情緒,例如惜時、相思、仕途不順、憂國憂民等,例如張若虛「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韋應物「山空松子落,幽人應未眠」,孟浩然「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杜甫「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等。而與此不同,王維山水詩中卻罕見人的思想與情緒的痕跡,仿佛是不加思考、任物自由,例如: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
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在《辛夷塢》這首詩裡,芙蓉花自開自落,王維並不外加任何帶有情緒的文字,只是掃空心靈,進而契入大自然永恆、超然的美。
《詩經》裡形容傷心,「心之憂矣,如匪浣衣。」而王維詩歌那種沒有憂慮、乾淨清透的感覺,不正是與「憂」相對的快樂嗎?
如果對比王維和好朋友裴迪的同題詩作《鹿柴》,這種掃清斧鑿、掃清情緒的感覺會更加清晰: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王維)
日夕見寒山,便為獨往客。不知松林事,但有麏麚跡 。(裴迪)
兩相對照之下,王維詩無滯無礙、不枝不蔓、渾融潔淨的特點不言而喻。
然而,掃清了物、掃清了情,王維詩到底剩下的是什麼?這要從王維詩意境的源頭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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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意境從哪裡來?
眾所周知,王維字摩詰,以自己的名字來致敬了維摩詰。維摩詰是佛教早期的著名在家居士,這個名字來自梵文 Vimalakīrti的音譯,它的意譯為淨名、無垢塵,意思是以潔淨、沒有染汙而著稱的人。
王維的山水詩創作,除了繼承謝靈運一脈的山水詩傳統以外,還加入了一股新的時代氣息,那便是當時步入鼎盛的佛教禪宗。
王維出生的年代,正是唐代禪宗高僧六祖慧能、北禪神秀響徹宇內的時代。據說禪宗五祖弘忍圓寂前,曾招來高徒神秀、慧能匯報「學業」。其中,六祖慧能留下了一首中國人耳熟能詳的偈子: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
佛性常清淨,何處有塵埃。(南禪,慧能)
而另一首神秀的的偈子同樣璀璨,只是它的光輝,隨著後來被塵封在了前者的光輝之下: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
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北禪,神秀)
神秀與慧能都用「鏡」比喻本來「心性」,獲得這一本來心性即「禪悟」。不同的是,神秀的偈子,強調心性需「勤拂拭」的一面,指引我們去清掃心地;慧能的偈子,強調心性「常清淨」的一面,指引我們去尋找和體悟心性。
勤拂拭
常年打坐、修禪的王維,創作詩歌時必定會得到禪坐的幫助,「勤拂拭」自己的內心。因此,我們能夠從他的詩中感受到,他的雜念去除、感官更靈敏、思維清淨而暢達、創作靈思如泉湧:
「雨中山果落, 燈下草蟲鳴」,秋夜獨坐時,雨中的一點點微動也能被他捕捉;
「月出驚山鳥, 時鳴春澗中」,在月出的那一刻驚覺的,又豈止是山鳥?
常清淨
「佛道惟在妙悟」,因為 「禪悟」並不在佛經中,如果禪悟是月亮,那麼佛經就像用手指著月亮的「標月指」;
「詩道亦在妙悟」,因為意境也不在詩中,詩也只是指向意境的指頭罷了。
所以,王維常常用妙語指著我們去尋找意境,例如「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然而,尋到的「月亮」到底是什麼樣的呢?
它應是無垠、圓融、清淨的,正如「大漠孤煙直, 長河落日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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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如何品「意境」?
這樣的高妙意境,如何才能讀出來呢?
不妨學學《紅樓夢》裡的香菱吧!
林黛玉告訴香菱,學詩須從王維開始,於是香菱苦讀數日,說出了這樣的讀後感:「我看他《塞上》一首,那一聯云: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想來煙如何直?日自然是圓的:這『直』字似無理,『圓』字似太俗.合上書一想,倒象是見了這景的……」
識字不多的香菱,為什麼會覺得「直」、「圓」似曾相識?
因為它們本來就在她的心裡。
香菱只是掃除了眼前的物、內心的情以後,留下了她的心本來的樣子,而心,本來就應該是無限、寂悅的。
這樣的意境,如果還是找不到感覺,不妨打掃打掃心地吧!因為正如鈴木大拙所說,心清淨以後,「整個心智活動現在都以一種新的格調來作用,而這比你以往所經歷到的任何事情都更使你滿足、和平、快樂。生命的調子改變了,在禪之中有著使生命更新的東西——春花更美,山溪更為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