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昭楊,網易歷史專欄作者,自由撰稿人,法國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博士候選人,用歷史照亮現實的寫作者。本文為網易歷史頻道獨家稿件,謝絕轉載。
地中海難民危機距今已有三年之久,在這場難民危機中,德國總理默克爾因為主動開放邊界收留百萬中東難民而被世人高度評價,甚至被稱為「難民之母「。在難民危機持續發酵的三年裡,大量湧入的難民給德國造成了沉重的經濟負擔和社會壓力。執政聯盟的兩大支柱基民盟和社民黨先後在德國地方選舉和德國大選中遭遇滑鐵盧,儘管默克爾在2017舉行的德國大選中勉強順利連任,但新內閣的組件就耗時長達半年之久,以反難民反歐盟為綱領的右翼民粹主義政黨「另類選擇黨」則在難民危機持續發酵期間在德國政壇崛起。此外,以德國為首的西北歐國家還因為難民分配問題和波蘭匈牙利捷克等中東歐國家產生尖銳的矛盾,歐盟內部因為難民問題的裂痕至今無法彌合。可以說,在中東難民問題上,德國付出了巨大的經濟、社會和政治成本。其實,2015年9月默克爾選擇全面放開邊界,是得到德國民意高度支持的,那麼德國人為何對救助難民如此熱心呢?
有人認為德國人口增長緩慢,需要引進難民補充勞動力市場。也有人認為德國向地中海難民張開懷抱有助於洗刷二戰時納粹種族主義的恥辱,改善德國的形象。除了這些原因外,基於相似的歷史經歷產生的同情心可能是另一個重要原因。二戰結束後的頭兩年裡,大約一千兩百萬至一千四百萬德裔居民被中東歐國家驅逐,他們被迫背井離鄉,回到幾乎被世界大戰毀滅的德國。當時的德國遠不具備今天的難民接待條件,這些德裔難民克服難以想像的困難才重新過上正常的生活。而且這段德裔難民的歷史在某種程度上是無法同世界分享的,因為這些德裔難民並非無辜,他們在二戰期間或多或少參與或被捲入納粹德國的擴張活動。那麼這次德裔難民潮是如何發生的呢?我們要從中東歐一戰前地緣格局說起。
從中世紀到18世紀,由於戰爭和移民,在中東歐及巴爾幹地區形成許多塊德語居民聚居區,當時這些德裔聚居區大多屬於多民族雜居的哈布斯堡帝國。一戰中,哈布斯堡王朝統治下的奧匈帝國和德國結盟並雙雙戰敗,如何重構中東歐地緣政治格局成了新的問題。正在此時,美國總統威爾遜提出以「民族自決」為方針的十四點原則,推動了一大批中東歐民族國家的建立。但是,「民族自決」原則執行的並不徹底,因為協約國不願意看到戰敗國德國人口和版圖反而因為民族自決原則而膨脹。於是,出於削弱德國的目的,協約國在重建戰後秩序的時候,讓不少德裔居民繼續以少數民族的身份散居於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羅馬尼亞、南斯拉夫和波蘭等國境內。這些旅居外國的德裔居民是二戰後德裔難民的主要來源之一。
從19世紀開始,德意志民族主義思潮就利用德裔居民在中東歐地區散布的局面作為領土要求的基礎。希特勒在此基礎上,基於種族主義視角,利用德國人對一戰後歐洲新格局的普遍不滿,聲稱中東歐的德裔少數民族正處於猶太人或斯拉夫人的野蠻迫害中,必須建立一個「大德意志帝國「將德國及中東歐地區所有德裔居民包含其中。
事實上,希特勒也是按照此理念一步步展開對外軍事行動的。1938年9月,德國通過《慕尼黑協定》吞併了捷克斯洛伐克境內德裔人口佔優勢的蘇臺德地區。1939年9月德國閃擊波蘭被認為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全面爆發的標誌,而德國出兵的藉口恰恰是德裔居民佔絕大多數的但澤自由市的歸屬問題。但澤市一戰前是德國領土,一戰後按照民族構成本應劃入德國,卻因為波蘭缺乏優良海港而被協約國指定為波蘭間接控制的自由市。必須指出的是,當時蘇臺德地區和但澤市的德裔居民在民族主義激情的刺激下,確實曾主動要求併入德國,也積極配合希特勒的侵略行動。因此,中東歐德裔居民問題不僅僅是德國侵略的藉口,而是現實存在的問題。
捷克境內的蘇臺德德意志人歡迎希特勒的侵略和佔領
希特勒1941年撕毀《蘇德互不侵犯條約》,全面入侵蘇聯。相對於西線,東線蘇德戰場衝突更加激烈,蘇德雙方針對平民的集體暴力更多,仇恨也更加深刻。這為蘇軍反攻時中東歐德裔居民的命運奠定了悲劇的伏筆。1944年,勝利在望的反法西斯聯盟各國鑑於二戰爆發前幾年東歐的一系列事件,開始探討戰後中東歐境內德裔居民的前途問題。邱吉爾在英國議會下院的發言中指出:為了避免戰後各種形式的民族衝突,應該將這些德裔居民遣送回德國。其實,蘇聯對德裔居民的轉移工作已經開始了,不過方向是相反的。從1944年12月開始,蘇聯紅軍在剛剛解放的匈牙利逮捕德裔居民,將他們送往蘇聯參加強制勞動,據估計,大約有10萬至17萬匈牙利德裔居民遭到了如此懲罰。
1945年初,在反攻戰爭中節節勝利的蘇聯紅軍逼近德國本土最東端的東普魯士地區。出於對領袖的盲目崇拜和狂熱信心,納粹德國在當地的軍政部門沒有在大戰當前及時疏散居民,而是等待奇蹟的發生。然而,驚天逆轉並未出現,當蘇軍真的兵臨城下的時候,當地德國居民陷入恐慌中。傳聞蘇聯士兵為了報復納粹軍隊在蘇聯領土上犯下的暴行,將無差別的報復德國平民,於是東普魯士的德國居民紛紛冒著冰雪,步行向西逃難。東普魯士和德國其他地區之間的聯繫很快也被切斷了,大約三十五萬士兵和九十萬平民集中於但澤港,等待搭乘輪船回德。然而,波羅的海也是蘇德戰場的一部分,所以海路並不安全。1945年1月30日,裝載七千名德國逃難者的納粹郵輪古斯特洛夫號在波羅的海上被蘇聯潛艇用魚雷擊沉,絕大部分乘客因此溺水而死,這是世界歷史上死亡人數最多的海難。最終,在蘇聯紅軍徹底控制東歐之前,大約有六百萬至八百萬德國人離開世代居住的故土淪為難民。
庫爾蘭(今拉脫維亞西部)的德國居民跟隨德軍撤退
納粹德國投降兩個月後,在波茨坦會議上,美國、英國和蘇聯正式確認了雅爾達會議上達成的協議,蘇聯獲得原德國領土東普魯士的一部分以及半個波蘭。而波蘭則從獲得奧德-尼斯河以東的德國所有領土作為補償。在波蘭領土整體向西移動的情形下,英美蘇三大國同意將波蘭以及捷克斯洛伐克和匈牙利三國境內的德裔人口遣返回德國新邊界內。決議對遣返德裔居民工作訂立兩個原則,第一個原則是德裔居民將被均衡地遣返到英法美蘇四國在德國的佔領區中,第二個原則是轉移德裔居民必須以人道的方式有秩序的進行。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遣返德裔居民工作並未能夠按照四大國達成的決議執行。因為遣返決定本身就已經表明,無論是英美蘇等大國還是東歐各小國,都將散居於東歐境內的德裔居民視為麻煩的根源。因此,遣返行動或多或少也暗含著懲罰德國人的意味,懲罰他們在二戰時期對納粹德國向東擴張行動的配合。在這些思想的影響下,戰後的遣返計劃很快演變成難民潮。
早在波茨坦會議召開前,最先遭到德國侵略的捷克斯洛伐克就已經驅逐了七十萬德裔居民,遣返協議做出後,又遣返了剩餘的兩百萬人。波蘭則將新獲得領土上七百萬德裔居民全部驅逐,原先關押猶太人和盟軍戰俘的集中營正好被用來作為臨時的遣返收容所。匈牙利,羅馬尼亞,南斯拉夫和蘇聯也進行了驅逐行動。這些驅逐行動根本無法達到和平而有序,根據倖存者的回憶,在驅逐過程中往往伴隨著拷打和虐待。另外,由於二戰後初期,東歐各國因為戰火洗劫而物資不足,死於飢餓,疾病和寒冷的德裔難民也不在少數。據估計,東歐各國的驅逐造成了約五十萬至一百五十萬人死亡。
步行逃難的東歐德裔難民
另外,英法美蘇四大佔領區均衡接受遣返人口的計劃也沒得到實施。當時法國政府對本國被排除出雅爾達會議和波茨坦會議的決策過程感到不滿,所以法佔區當局以法國並未籤署相關協議為由拒絕接受東歐湧入的德裔難民。也有歷史學家指出,法佔區拒絕德國難民的深層原因是法國不希望看到二戰後德國人口因為難民的湧入而大幅增長,因為這可能會對法國形成新的威脅。當然,德國其他地區情況也並不樂觀,因為剛剛經歷戰爭的摧殘,根本無法提供足夠的食物和住宅來安置這一千多萬背井離鄉的難民。好在二戰後,得益於馬歇爾計劃的援助和雄厚的工業基礎,聯邦德國經濟再次起飛。東歐德裔難民因為同文同種,很快融入了德國戰後重建的大潮中。
比如今天德國經濟最發達的地區巴伐利亞在二戰後 ,就和二戰後東歐德裔難民的湧入有直接關係,1946年巴伐利亞在德國內部還是一個工業化程度不高的農業州,但是因為同時和東德以及捷克斯洛伐克接壤,接收了將近200萬德裔難民。再加上巴伐利亞屬於美國佔領區,在接受馬歇爾計劃的美國援助中佔據一定優勢,因而經濟迅速發展,很多工業化的中小城鎮如雨後春筍般興起,其中有些新興城鎮就是所謂「難民城鎮」,即城鎮居民的主體是原定居於中東歐地區的德裔難民。這些難民有較高的教育水平和技能,在政府的資助下興辦企業,修建房屋。難民定居點隨著經濟的繁榮逐步擴大,獲得了城鎮地位。其中巴伐利亞一座名為新加布隆茨的「難民城鎮「其城市名字就來自德裔居民曾聚居的捷克加布隆茨縣。由此可見,二戰後德裔難民的歷史記憶仍以地名等形式在當代德國延續。
東歐德裔難民曾在西德暫時居住的難民營
因為反法西斯戰爭的正義性質,再加上這些難民曾支持納粹德國的侵略而被認為罪有應得,所以此次東歐德裔難民潮並未獲得國際輿論的同情和紀念。然而,這次難民潮帶來的新人口佔當時西德總人口五分之一至四分之一左右,是一段無法被磨滅的歷史記憶。可以說,今天每個德國家庭都和此次二戰後東歐德裔難民潮都有或多或少的聯繫。這段深刻的歷史回憶也影響了德國戰後難民政策的制定。早在1949年,聯邦德國基本法就寫入了難民庇護條款,並且設置了非常寬鬆的難民庇護條件。這導致在二戰後相當長一段時間裡,大量來自東歐的難民湧入德國,此時難民主體已經不是二戰結束前後被驅逐的德裔人口了,而是東歐本地人了。雖然德國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增加了對難民申請資格的限制,但總體來說還是接受大量難民,值得一提的是,德國在70年代末大約接受22000名因越南戰爭產生的船民,他們及其後代很好融入了德國,是德國非德語母語群體融入的典範。20世紀90年代,在蘇東劇變的大背景下,德國完全了和平統一。於此同時,南斯拉夫解體後造成的戰亂讓大量巴爾幹難民湧入德國,雖然一度引發排風潮,但二十年過去了,這些移民後代也較好的融入了德國社會。
也許正是因為二戰後上千萬德裔難民背景離鄉的記憶至今仍未磨滅,德國在二戰後對難民一直抱著相對寬容的態度,並且在過去的幾十年的難民融入中成果斐然。這是德國民意在2015年中東難民潮中表現出異乎尋常的熱情和包容的重要歷史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