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孤獨的老翻譯家一生痴迷翻譯,可出版業的「盤剝」,讓他感覺「人格上很受傷」。他更生氣的是自己的作品沒有受到認真對待。他的座右銘是「我的詩,甘願讓一個讀者讀一千遍,而不願讓一千個讀者只讀一遍」——
終於有出版社要為84歲的翻譯家王智量出全集,他卻發現,自己的好多手稿都找不到了。「找不到就找不到了吧。」他說。
只有站在他那間幾無容身之地的書房中,才明白為什麼會找不到。層層疊疊的衣服、舊家電和雜物堵住了書櫃,連打開櫃門都困難,無數經典之作的譯稿就堆積在書櫃深處,有的寫在糊牆的報紙上,有的寫在煙盒上,還有的寫在衛生紙上。不少由於用原子筆雙面書寫,字跡已經模糊,經年累月,連他自己都辨認不清了。
手稿找不到,但他卻能全文背誦400多個十四行詩節的《葉甫蓋尼·奧涅金》。這部他最負盛名的翻譯作品,一翻就是32年。上世紀80年代後期,在慕尼黑參加世界比較文學大會,王智量旁邊坐著一位法國巴黎的大學教授。當女教授得知王就是《奧涅金》的中文譯者,立刻站起來,開始用俄文大聲背誦《奧涅金》。王智量被感染,站起來同她一起背誦,背到最後,兩人激動萬分,緊緊擁抱在一起。
「文學是無國界的,人類的感情是無國界的。詩把人類社會上一切東西都過濾掉了,只剩下人與人之間最真誠的感情。」王智量說。
他譯詩的方式也很獨特。每次他都必須先一遍遍大聲朗讀、背誦,體會到詩歌的音韻美,「通過形式進入內容」。在他看來,好的翻譯不僅要反映出內容,還有形式,即韻律、節奏,也就是嚴復所說「譯事三難」——信、達、雅中的「雅」,是最難達到的。「要讓中國人看到西方詩歌的節奏和韻律美,我們有責任把這些美的東西找回來。」
1958年,《奧涅金》剛翻譯到第二章,他被劃為「右派」,單位裡長期貼著一張大字報:他躺在棺材內,棺蓋上還壓了一本《奧涅金》。
上世紀50年代末,他被下放到太行山麓,每天,一邊雙腳交替地踩著田壟,一邊和著腳下的節奏,默念四音步的詩行。「在心裡把它譯成中文,跟著節奏,均勻、起伏地一句句流淌出來。」夜晚,再將白天想好的詩行寫在手頭能找到的紙片上,比如糊牆的報紙、衛生紙、煙盒。1960年,他戴著「右派」帽子來到上海,唯一的行李就是一袋書和一包碎紙片。
由於翻譯入迷,他與警察打過多次交道。上世紀60年代回上海勞動,在黃浦江邊,他邊扛木頭邊背單詞,口中念念有詞,引得警察跟蹤;上世紀80年代,大年初一在火車上譯詩,警察不知他在幹什麼勾當,一路監視到終點。
「不是好東西,我才不翻。」他對翻譯作品的選擇,全憑個人的喜好。「對好的作品,我是不得不譯。《奧涅金》的抒情插筆,翻起來就舒服得不得了!」
最喜歡俄國作家屠格涅夫,但他不翻譯其在中國最著名的《父與子》,覺得「政治意味太濃」,而只翻譯自己最愛的《貴族之家》和《前夜》。「從小說的韻味上說,當然是這兩篇更好。」他連著用了幾個形容詞和副詞,「非常有勁」、「我喜歡得很」、「太美了」。
不少難度高的、別人不願翻譯的作品,他卻欣然接受。上世紀70年代末,喬伊斯的《都柏林人》中,《死者》一篇沒人翻譯,上海譯文出版社找到王智量,他通宵達旦,一周就譯完了。
「我喜歡詩,但我自己不會寫,所以才喜歡翻譯,用別人的靈感來抒發感情。翻譯的時候,就覺得它在替我說話。」王智量說。
他熱愛的是翻譯本身。除了手稿,已出版的作品也往往無跡可尋,上世紀80年代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奧涅金》,之後重印數次,至今,他手裡竟一本都沒留下。
他也不記得自己每本書都拿了多少稿費,稿費全部交給妻子掌管。「我最好養了,把我餵飽就行了。」在這間有著近40年歷史的狹小公寓裡,最寶貴的財產就是書和畫。他卻對來到家裡的每個人都說,你想要什麼都拿走,願意要就要,不願意要就丟掉。
當然,普希金的油畫和屠格涅夫的雕像,他是不送人的。
在詩歌的世界之外,王智量是個單純得過分的老頭,說起誰都是「很好很好」。
他被騙過多次,比如一而再、再而三地相信電視購物,花500元買過假iPad,還買過3個假手機。在校園的亭子裡坐著,有人過來向他借10元,他毫不猶豫地借了50元。「他是我尊敬的長輩,但有的時候,實在是太傻了。」他的忘年交、《上海文學》編輯甫躍輝說。
和1984年出生的甫躍輝散步時,84歲的王智量竟抱怨:「你們現在的年輕人怎麼這麼複雜?」
對於現在的世界,有很多事情他都不能理解。年輕的時候,他在大庭廣眾下讀詩到激動時,就扔下書本大聲朗讀,也不會有人投來奇怪的目光。「現在怎麼沒人這樣了?」王智量搖搖頭。
他更不懂當下的出版和投稿流程,譯了無數的作品,寫了無數的文章,卻不知該如何投,還數次被出版社「欺負」。
翻譯《屠格涅夫散文詩》,詩的稿費本應按行數計算,上世紀90年代,一個出版社編輯卻只肯按字數給他千字20元的稿費,不到4萬字的書,王智量總共才拿了600元稿費。合同到期續籤時,他對那位編輯說,能不能每千字給我加1元,以示尊重,結果編輯立馬毀約,另找了兩個人「改寫」了一下他的譯稿,就重新出版了。提起這事,他有點傷心,「我不是想要錢,只是覺得人格上受了損傷。」
他翻譯的狄更斯《我們共同的朋友》是目前唯一的中譯本。今年的倫敦書展,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李長春送給英方的就是這個譯本。但自上世紀90年代合同過期後,至今未續版權。
家裡牆上掛著的屠格涅夫畫像,旁邊有其散文詩中的兩句話:「你想要幸福嗎?先得學會受苦。」用俄語飽含深情地念完這兩句話後,王智量自嘲道,按那家出版社給我的稿費,譯這一句話,我只能得兩角錢!
在上海第六人民醫院住院時,他得知醫院護工的工資是一天120元,計算道,我一天能翻譯20行就不錯了,才70元,還沒有護工阿姨的工資多呢。
他辛苦翻譯的帕斯捷爾納克詩集也無緣出版。《收穫》雜誌編輯葉開得知,幫他發微博呼籲,這才有出版社前來接洽。其實,有關詩集的出版,王智量也曾和一家出版社談過,但對方覺得詩並不是帕氏的代表作。他很不高興:「人人皆知《日瓦戈醫生》,以為帕斯捷爾納克是個小說家。其實他是個詩人!」
比起受出版社的「盤剝」來,他更生氣的是,自己的作品沒有受到認真對待。
他希望每一部作品都是完美的。「我的詩,甘願讓一個讀者讀一千遍,而不願讓一千個讀者只讀一遍。」法國詩人瓦列裡的這句話,是他的座右銘。
因此,他手裡拿著每一本書,都反覆表達著對編輯的不滿:「這本書脫印了這麼多頁,太荒唐了。」「這裡面還有好幾個錯字。」送人的書,他用筆將錯別字一個個改正過來。對於編輯擅自加的小標題,他特意在目錄旁註明:「這些小標題我沒有看過,都是編輯加的!」
幾年前,在出版社做編輯的陳蕾收到一篇投稿,是一名南通的普通老讀者推薦來的。一看內容,竟然是王智量的自傳體小說,她大為驚訝,因為20年前在華東師大讀書時,就久聞王智量老師的大名。王老師的學生中不乏富有的、身居高位之人,為什麼不隨便找一個說得上話的學生投稿?
「麻煩別人,我心不安。」王智量說。
在旁人看來,王智量節儉得「可怕」,絕不浪費食物,在外面吃飯,一盤炸豬排就算剩下半塊,也要堅持帶走;一碗麵沒吃完,非要拿罐子裝回去。「這能吃兩天呢!糧食絕對不能浪費,這是救命的東西。人家笑話我,也不在乎。」王智量指指根據自身經歷寫的小說《飢餓的山村》,「記憶太深刻了,我只寫出了我所看到的十分之六。」
84歲的王智量,一點都不覺得自己老。「一個人就怕自己覺得自己老了,沒用了。」
50歲回到華東師大工作,他恨不能更充實一些,「想補上荒廢的20多年光陰,如果沒有落下,也許我能走得更遠。」那時,他忙得都沒空記下翻譯的內容,就先讀出來,用錄音機錄下,再讓妻子幫他抄。
70多歲時,原本已移民澳洲的他決定回國,「我明明還能做事,為什麼不回來做事?」
儘管他不願承認,可歲月不饒人,每年他都要有四五個月在醫院度過。醫生告誡他三件事:少寫、少翻譯、少做事情。老頭不幹,說,不翻譯我就畫畫。
「你們覺得不行了,我就自己走到太平間去。」他憤憤地說。
近三四年,他開始自學中國畫,和華東師大另兩位老教授一起被稱為「雕蟲三老」。今年,三老舉辦了一場書畫展,在開幕式上,代表發言的王智量說,「為什麼讓我發言,因為我最年輕,是『80後』,他們兩個都是『70後』!」
把桌上堆積如山的書挪開,他才能騰出一片空間來畫畫。他自創在一次性紙餐盤上畫畫,並自嘲自己的畫沒有任何技藝、基礎、章法,只值一毛錢,就是餐盤的價錢。「終日塗抹趣味濃,總是幾隻小蝦蟲。下筆心在天地外,光陰紙上去無蹤。」他一邊畫,一邊搖頭晃腦地念叨。
在畫展現場,他喃喃地說,那麼漂亮的地方,我的畫放在那裡,不稱!
「我一直是個自由主義者。」這也是他喜歡屠格涅夫的原因。「他仇恨沙皇,在感情上同情革命者,但在生活上,他一直是他自己。從年輕的時候開始,這種精神對我的影響就特別大。」
他愛模仿徐悲鴻的畫作,再自己題字發揮。幾個柿子旁邊題曰「事事甘甜」,而一幅仙鶴圖上書:孤獨。
「這就是我。」他指著仙鶴,一直滔滔不絕的老人眼神突然黯淡下來,「我很孤獨。」(實習生 陳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