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法國南部小城,最想看的是那些古羅馬風格的劇場遺址。從裡昂、阿爾勒、尼姆一路看過來,各有味道。從阿維尼翁到奧朗日(Orange)不過半個小時的火車。
作者:曹利群
街道很寬,古風樸然,不見阿爾勒那樣彎彎折折的窄巷。遠遠就看到劇場戲臺的外立面,怎麼也有十來層樓那麼高。到售票處才知道,每年7月7日至7月31日,這裡都要舉行一年一度的奧朗日歌劇節。此時已是9月13日,只剩下懊喪。功課沒做好,怨不得別人。奧朗日歌劇節始自1860年,居然有一百五十多年的歷史,成為法國最古老的藝術節,真是孤陋寡聞了。到1972年,已然具有國際歌劇節的聲名。現在門票只要5歐元。
遺址內正在大規模修復,材料堆滿地,工人忙來忙去,烈日當頭,參觀者寥寥。從底部的門走進去,見識了劇場的規模,闊大的戲臺有103米寬,差不多是標準劇場臺口的兩倍多。半圓形的階梯座位依次抬高,從空中看下去,整個劇場猶如一個大碗。劇場可以容納8600名觀眾,跟當時本城的人口數幾乎一樣多(現在的人口也不過兩萬多)。想想看,一個城市,幾乎每人都可以有自己看劇的座位,這種享受,這種奢侈恐怕任何現代城市難以比肩。
坐落在羅納河谷的奧朗日劇場,是現存古羅馬劇場中保存最完好的。羅馬帝國時期,普羅旺斯是其下轄的省份。早先羅馬人只使用木材建造劇場,一是方便拆卸,二是擔心娛樂活動多了會讓人萎靡,淡忘了宗教和公民義務,所以元老院禁止建造永久性劇場。直到公元5年,龐培才讓人修建了第一座石頭劇場。幾十年之後,在奧古斯都統治時期,奧朗日的劇場也得以問世,和阿爾勒的劇場一樣,是最早的一批公共劇場。
古希臘時代,戲臺的正廳前座是樂池,而羅馬人的戲劇不需要音樂,就把這個區域鋪上大理石,放上一些活動座椅,專門留給行政官員和權貴。他們可以從正廳前的兩側進入劇場。他們的身後有一道矮牆,牆後就是階梯形的半圓看臺,從低到高分為三個區域。普通觀眾要走劇場的高處入口,按等級區別,坐到自己的階梯座位上。座位排列從下到上依次為騎士、宗教人士、手工業者,然後是老百姓。看臺最後一排是站席,是留給下等人的。包括奴隸、妓女、乞丐和其他人,外族人也只能站在這裡。如今的音樂節肯定不會分等級,區區5歐元的票估計也不會對號入座。
現在想想,那個時候的劇場設計也真是夠周到的。夏天為了擋太陽,劇場上方和看臺之間會撐起一個大大的遮陽篷,底下用很多繩子固定住,當地人戲稱為「船帆」。如今露天劇場的活動頂棚是機械化,開合自然容易多了。再來說建聲系統。站在劇場的最高處仔細聽,底下傳上來的聲音依然清晰。可見那時的建築師就掌握了高超的聲音傳播技術。階梯的坡度要保持恆定——我用手測了一下,每個階梯有40釐米高,讓聲音可以均衡地傳到每個觀眾。正廳前座使用的大理石地面也能夠有效減低聲音的混響,減弱擴音作用。
一層層爬上來還真不易。連忙走進劇場側面的走廊,一下子感覺涼快很多。走廊裡隔不遠就有一個小空間,應該是不同的休息室。現在若有演出的話,就會有飲料提供。據古羅馬作家加圖在《農書》中的記載,當年的飲料以酒類為主,這和現在以水為主顯然不同。羅馬人喜歡喝各種酒,除了糧食酒,還有加了蜂蜜的克爾馬蒂酒,玫瑰酒、苦艾酒等等。頭一次聽說還有葡萄渣酒,是從榨過汁的葡萄渣浸泡的水中提取的,度數更低,與其說是酒,不如說是消過毒的劣質水罷了。當初是供應給底層人的。
如今的娛樂方式五花八門,戲劇早已退居為小眾藝術。而在古羅馬時期,戲劇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佔有重要地位。據載公元前27年,羅馬一年65場公共娛樂活動中,有45天是戲劇演出。作為公共場所,演出一律免費,男女、兒童,包括奴隸,一視同仁。在奧古斯特時期,悲劇只在注重品位的小劇場上演,大型劇場是娛樂性戲劇的天下。靈感往往來自日常生活,有小鬧劇和滑稽短劇之分。小鬧劇源自伊特魯裡亞地區,即藝術喜劇的前身。劇中的角色是固定的:傻子、老頭兒、駝背和貪婪者。由於角色不同,面具和假髮也不同,這樣,觀眾一下就能從行頭辨認出不同的角色。滑稽短劇一詞的本意就是丑角,不消說是一些詼諧、諷刺性的故事。也許類型化的小鬧劇少有懸念,滑稽短劇慢慢取代了小鬧劇,無非也是些滑稽浪漫故事和愛情傳說,有時也模仿日常的家庭生活。滑稽短劇也是唯一有女性扮演角色的劇種。
時間長了,演出開始變得庸俗,最後走向放蕩。觀眾竟然要求女演員當場脫衣服,直到一絲不掛。當這種色情趨勢一發不可收拾的時候,最終被禁演了。公元2世紀還有一種形式叫默劇,臺上只有一個舞蹈演員,只表演,不出聲。和今天的啞劇有點類似(啞劇沒有舞蹈)。演員帶著一個閉著嘴的面具,一個人飾演多個角色。默劇沒有劇本,完全是即興表演。在羅馬徵戰期間,很多士兵不懂拉丁語,所以更喜歡看默劇。為了吸引觀眾,默劇越來越驚悚,劇情也出現了暴力和血腥。比如,為了表現憤怒的赫拉克利斯,尼祿發話在舞臺上使用明火,把活人放在柴堆上,直到活活燒死。都知道他殘忍,但在舞臺上如此殘暴也是令人髮指了。
服裝在角色區別上起著重要的作用。喜劇演員穿平底短靴,寬大的敞衣;悲劇演員穿厚靴子,寬大的長袍。道具也可以區分出來:白色的假髮代表老人,金色假髮代表少女,棕紅色假髮即為奴隸。演員還可以在同一場中飾演幾個不同的角色,像前面提到的默劇,只需在後臺更換道具和服裝,出來就是另外的角色。這讓人想起中國的一些地方戲曲,小戲班,幾個人弄得臺上很熱鬧。面具最重要,材質種類也很多,木頭、銅、其他金屬包括紙張,都可以拿來用。面具的不同元素象徵著人物的性格。大耳朵代表惡毒,蒼白的色彩則表示荒淫,紅臉頰顯示人物正在戀愛中。而誇張的線條則用來表達激烈的情緒。這些象徵意義和類型化的角色是一致的。
劇場的變遷也是社會動蕩的晴雨表。4世紀,羅馬文明經歷了一場巨變。391年,蒂奧多西大帝將基督教立為國教。隨之而來的是禁止娛樂,神殿被拆除,劇場、競技場被關閉,就連裡面的石料也被盜走。在奧朗日,主教帶人關閉了劇場,旁邊建起了基督教教堂。整個5世紀,羅馬帝國裡到處都是破壞。412年,西哥特人佔領了奧朗日,四處劫掠破壞古建。劇場階梯座位的石料被用來作棺材,屋頂也被燒了。野蠻的入侵和混亂加速了羅馬帝國的衰敗與崩潰。後來的幾個世紀,奧朗日劇場又經歷了各種劫難。
滑稽的是,連年徵戰,劇場居然變成了一個據點,階梯座位的最高處還修建了瞭望塔樓。直到公元8世紀,劇場才重新開業,教會開始組織表演,一些巡迴劇團也再次登臺演出。16世紀,處在新教統治下的奧朗日捲入了宗教戰爭。1562年,城市被包圍。為了避免生靈塗炭,居民們紛紛棄城而逃。重現和平後,迎來了城市發展,人口增長,原來的住房不夠用,居民們乾脆打起了劇場的主意:沿著演出幕牆和階梯座位蓋起了臨時住房。18世紀,劇場和塔樓又成了監獄,用來關押大革命時期的罪犯。劇場再度被廢棄了幾十年。之後的修復工作始於1834年,結束於19世紀末。各類戲劇表演終於又得以恢復。我們趕上的這次大規模修繕,旨在迎接2019年的奧朗日歌劇節。
走出古劇場正逢晌午,9月的陽光依然熱辣,才想到這裡有「陽光之城」的雅號。從馬賽到裡昂的交通要道上,奧朗日從古到今都處於重要的地位。街上閒逛,見自由市場鋪排一片,鮮花、果蔬和紀念品周圍,各色人群熙來攘往。不大的小城,到了歌劇節就成了音樂的盛會。在劇場遺址的錄像中,我們早已領略了曾幾何時熱鬧的音樂戲劇場面。2019年的戲碼不算不重:羅西尼的《威廉·退爾》,莫扎特的《唐璜》等6臺傳統和新銳的節目。馬勒第八交響曲號稱「千人交響曲」,恐怕沒有其他場所可以產生如此壯觀的場面和震撼。看了一下編輯催稿的時間,方知又是和這個歌劇節擦肩而過了。
來源:北京晚報
編輯:tf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