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戍(上海大學歷史系)
抗戰爆發後,中國的高等教育機構紛紛向大後方遷移。這場被稱之為「文化長徵」的大運動,為中國的高等教育事業保存了珍貴的火種,譜寫了一首可歌可泣的文化抗戰史詩。然而,其中亦有遺憾之處。尤其是山東大學,在遷校的過程中被迫解散,成為抗戰時期唯一遷校失敗的國立大學。山東大學的校史亦因此中斷八年,對學校產生的負面影響不可小視。
舉棋不定的內遷
1937年7月7日,日軍發動盧溝橋事變。7月29日,北平淪陷。30日,天津淪陷。華北陷入危局。8月14日,日軍在青島製造「八一四」事件,一時間膠東半島陰雲密布。此時,駐紮在青島的國立山東大學正在放暑假,如何應對迫在眉睫的戰事,校方舉棋不定。國民政府教育部最初認為戰爭不會延長,主張各校原地待命,要求「全國各地各級學校暨其他文化機關,務必鎮靜,以就地維持課務為原則」。然而,隨著戰爭的進一步擴大,華北已經容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9月,教育部命國立北京大學、國立清華大學、私立南開大學聯合南遷,合組為國立長沙臨時大學,又令國立北平大學、國立北平師範大學、國立北洋工學院遷往西北地區,合組為國立西安臨時大學。對國立山東大學,教育部亦指定遷往西安辦學。
國立山東大學的校長原為趙太侔,此時改為林濟青,剛剛上任一年時間。林濟青(1886-1960),山東萊陽人,匯文大學學士、美國里海大學礦學碩士,曾任齊魯大學校長兼文理學院院長。1935年1月任山東省政府委員。1936年7月16日,被教育部任命為國立山東大學校長。林濟青取代趙太侔,與山東大學爆發的一場學潮有關。1935年12月18日,山東大學為聲援北平的一二·九運動,發起一系列愛國運動。次年2月,趙太侔為穩定校政,將參加學運者開除,引發學生反抗。青島軍警包圍學校,拘押學生,導致校長和學生矛盾進一步激化。趙太侔與山東省政府的關係也並不和睦。山東大學名為國立,建校初中央分文未撥,完全依靠省款辦學。1935年,中央雖有撥款,額度仍低於山東省政府的協款。然而,趙太侔掌校期間,與濟南當局一直比較疏離。1936年,山東省政府主席韓復榘借學潮之故將山東省協款從每月3.6萬元減少為1.5元。由於深感學校受山東省政府影響太巨,山大全體教授曾於1936年5月3日上書教育部,要求將山大改為國立青島大學,完全隸屬中央,不受山東方面牽制。此事未成,礙於人事和財政的雙重壓力,趙太侔黯然辭職。其後,山東省政府推舉林濟青擔任山大校長,獲得教育部的首肯。
目前所見的材料,對林濟青的評價都普遍不高。一般認為,林濟青以省政府委員擔任大學校長,政客作風嚴重,將官僚作風帶到了山大,一大批行政骨幹和著名教授紛紛離職。山大校長之下設教務長和秘書長,教務長原為杜光壎,與趙太侔同是建校時期的籌備委員,對學校有草創之功,此時託病辭職。秘書長皮鬆雲亦去職,改為嚴智開。林濟青又增設訓育主任,任命山東教育廳督學王圻擔綱,以加強思想統制。文理學院、工學院院長悉數易人,老舍、洪深等名流教授亦辭職離校。因此,國立山東大學的領導班子,與學校的淵源都不深,領導根基並不穩固,領導能力似乎也差強人意。由於山東省政府對山大具有決定性影響,此種關係亦影響了山大的遷校態度。
據稱,山東省政府主席韓復榘首先反對教育部要求山大內遷西安的命令,認為省政府是山大的主要撥款單位,山東大學是山東的資產,不得外流。因此,校方與山東省政府協商,在9月中旬打算遷移魯西南的單縣。對於是否內遷、如何內遷,學生也有不同意見。中文系學生徐中玉回憶,1937年暑假結束返校的同學只有100多人,不到平時的一半。有些同學主張遷校,因為青島市內不可靠,鄉下沒有隱蔽據點,安全成為問題。有些同學則拒絕遷校,認為即使遷校也要在山東境內。然而,10月2日,德州失手,日軍進入山東,在省內辦學已不安全。10月7日,國立山東大學發布第71號布告稱:「經決定,遷移未妥以前,為安全起見,校中學生準先自動離校,或解讀他校,候遷校竣事後,隨時前往復校。」8日,又發布布告稱,學校可以暫時遷到濟南。9日,國立山東大學正式停課。但對於遷到何處,仍然沒有定論。
從青島到安慶
按照教育部的要求,國立山東大學應該遷往西安。校方最初亦將第一批儀器設備246箱打包,經濟南先行運往西安。然而,由於校方後來在遷校一事上遊移不定,錯失了寶貴的時間。此時從青島到西安的內遷路線已經非常危險,校方臨時改變決定,決定遷往安徽安慶。安慶的水陸位置比西安便利,可以從青島沿著膠濟線先到濟南,在濟南乘坐津浦線南下到達南京,再換長江水路到達安慶。由此,山東大學向教育部申請,改為內遷安慶,擇定安慶菱湖公園為校舍辦學。獲得教育部同意後,校方決定將剩餘的800餘箱儀器設備先行運往南京。林濟青派親信吳敬寰押運貨物前往南京,負責運輸保管事宜。
吳敬寰,字肅如,燕京大學物理學碩士,曾任齊魯大學物理系副教授。1936年8月,跟隨林濟青從齊魯大學轉入山東大學工作,為物理系講師,深受林濟青器重。然而,這是一個奇怪的安排。山東大學存在大量庶務人員,林濟青僅僅安排他們負責整理儀器設備並裝箱,並未委以押運看守之重任。此種安排是由於對這些「老山大」不信任,還是需要庶務人員在學校善後,不得而知。總之,吳敬寰先期南下押送。1937年11月,山東大學部分教師、庶務、學生分批南下。
在庶務人員中,有一位事務科幹事名叫王乃棟(1933年7月來校),他到達南京後看到山大的800多箱儀器設備堆積在下關碼頭和浦口車站的倉庫內。王雲埔問吳敬寰,這些設備何時可以運往安慶。吳敬寰稱,一兩天內便會有船裝載。王乃棟等以為此事必定穩妥,又出於避免僭越的考慮,率隊從南京乘船前往安慶。然而,此時長江水路由於內遷而異常擁堵,交通工具嚴重短缺,王乃棟等經過二十多天跋涉才輾轉到達安慶。在南京,吳敬寰約定的船隻似乎臨時爽約,山大的儀器設備因而滯留下關。此時,吳敬寰在濟南的老家似乎亦發生變故,情況緊急之下率領親眷返回濟南,將800多箱儀器設備留在碼頭。當林濟青接到吳敬寰擅離職守的電報時,火速要求已經到達安慶的王乃棟等東返,到南京搶運物品。此時,長江水路已經炮火連天、船隻不通,王乃棟到達蕪湖後,決定改走陸路。其後冒著炮火到達蚌埠,交通已經斷絕,無法前進。在蚌埠獲知日軍攻佔南京(12月13日)的消息,800多箱儀器設備淪入敵手,國立山東大學辛苦積累十餘年的財產毀於一旦。
其他教職工向安慶集結的內遷之路,也是一部部血淚史。山東大學化學系有一些設備,打算單獨運往濟南保管,遂由講師郭質良押運到濟。郭質良從青島返校時,發現山東大學校園已經搬空,青島市市長沈鴻烈即將在青島實行「焦土政策」,遂冒險乘坐最後一班膠濟線列車回到濟南。此時,濟南已經沒有南區的列車,郭質良情急之下爬上一輛運載傷兵的軍用車,擠到運煤車內,親眼目睹那些掛在車窗車頂的逃難民眾,路過隧道時死於非命。郭質良到南京下關時,南京即將淪陷,匆忙登上一艘木船,冒死趕到安慶。山東大學生物系教授童第周正在浙江老家休假。9月,返回青島準備開學。由於山大遷校地址未定並停課,折返浙江老家等待。其後,山大決定內遷安慶,通知童第周到安慶報導。童第周遂從浙江老家出發,一路之上很難搭車,也很少有旅館住,常常露宿街頭。在路上還曾經被土匪挾持,由於被人保護而保住了性命。童第周到達安慶時只剩下2元錢,被警察懷疑為特務而扭送到警察局,經學校保釋才得以歸隊。
然而,當這些教職工和學生冒死趕到安慶時,安慶也已經危在旦夕,日本軍隊推進到了安徽省界。不久,校方決定,學校從安慶再遷往武漢。
山大被迫停辦
山大師生輾轉乘船從安慶抵達武漢,被安排在武昌一個小學暫時棲身,師生在地板上一住就是半個月。此時,山大存放在南京的全部圖書儀器丟失的消息傳到武漢,引起師生極大的恐慌,諸人悲憤交集,情緒極不穩定。尤其是拖家帶口的教師生計出現問題,向校方提出了查帳的要求,以了解山大能維持多久。林濟青授意漢口的銀行拒絕公布帳目,童第周等發動各系學生,迫使銀行公開帳目,得知山大的全部資金只剩下9萬元。因此,師生普遍陷入絕望之中,一部分同學離開,一部分同學設法轉入其他學校就讀,還有同學加入了部隊,在武漢只剩下50多個同學。
此時,林濟青又通知山大師生,稱校內已經派人在四川萬縣覓得校舍,第一批發往西安的200多箱儀器設備亦已輾轉運抵漢口,到四川可以勉強開學。由此,師生又重新燃起了希望。師生從水路前往萬縣,到宜昌時由於缺少船隻,耽誤了一個多月。1938年春節後,山大師生才到達萬縣。然而,當部分教師和少量學生到達萬縣後,發現學校實際無人負責,處於名存實亡的狀態。由於儀器設備並未運到,即使開學亦無法上課。學生普遍感到前途渺茫,無心讀書。
由於國立山東大學內遷失策導致財產盡失,校內外人士均感不滿,紛紛向教育部控訴,向蔣介石報告。1938年2月23日,教育部勒令山東大學就地停辦,派秘書黃龍先到萬縣接收山東大學「校產」,教員分發國立編譯館擔任臨時編譯工作,庶務人員就地解散,學生送入中央大學肄業,所有圖書儀器藉由中央大學等校使用。由此,山東大學成為抗戰時期唯一一所因西遷失敗被勒令停辦的國立大學。
據統計,因抗戰影響而遷移的高校約106所,搬遷次數共計300餘次。各國立大學多順利遷移大後方,光華、復旦、大夏等國人自辦的私立大學,雖然缺乏搬遷的經費亦成功在大後方保留了教育的火種,與山東大學同省的濟南齊魯大學,亦得以在成都華西壩延續弦歌不輟,為何惟獨國立山東大學遷校失敗?主要原因大概如下:
首先,錯失了遷校的機會。國立山東大學由於深受山東省政府的影響,在遷校一事上舉棋不定,曾一度幻想留在山東省內辦學,錯過了遷校的黃金時期。因此,山東大學幾乎是被日軍炮火趕著炮,每到一處,日軍的炮火便尾隨而至,在疲於奔命中劇烈地自我消耗。
其次,遷校難度大。國立山東大學地處青島,相對於大後方,是各國立大學中地理位置最為偏遠者。如果遷往西安,與平津高校相比亦交通至為不便。如果遷往長江流域,要走膠濟鐵路先到濟南,再乘津浦鐵路南下。膠濟、津浦兩路作為中國的交通大動脈,交通擁擠,一直是日軍攻擊的重點。山東大學遷校決策晚,更增加了這條遷校路線的難度。
第三,缺乏堅定的領導核心。林濟青雖然一直身在教育界,但教育行政能力嚴重不足。各國立大學內遷成功者,莫不依賴於擁有穩定核心的行政班底。然而,山東大學缺乏這樣的班底。山東大學原本有一些建校元老擔任校內要職,對學校感情至深,但悉數被林氏撤換改用私人。至關重要的圖書儀器押送,林氏亦輕率地委任於個別親信,所託非人最終招致失敗。
最後,也是最不容易被人注意的一點,院系設置嚴重不均衡。在今日山東大學的校史簡介中,常常宣稱20世紀30年代「文史見長」的傳統。然而,所謂「文史見長」很大程度上是一種後世的話語建構,當年的山東大學實際是一所理工見長的學校。當時的校方亦承認,「以理工各系佔多數」。不信看抗戰前山東大學的院系設置,學校擁有文理、工、農三院8系,文科僅有中文系、外文系,理工科則有物理系、化學系、數學系、生物系、土木工程系、機械工程系,農學院設推广部,不招本科生。儘管山大曾經聚集了聞一多、梁實秋、老舍、沈從文等一批文化名家,但在當時尚屬嶄露頭角的中青年教師,在校任教時間也不長。其中聞一多、梁實秋都被山大學生認為「不學無術」而趕出了山大。至於理工科的王淦昌、湯騰漢、束星北、童第周、傅鷹等學者,在後世亦享有盛譽。山大校園內有科學館、工學館、水力實驗室、實習工廠等一應俱全,化學、生物等學科享譽國內。當時的國內各大學,尤其是教會大學和私立大學,普遍以文科(中文、外文、歷史、哲學、社會、新聞、教育)法科(法律、政治、經濟)商科(會計、金融、國貿、工商管理)院系居多,理科院系較弱,多數無力舉辦工科。這種無可奈何的重文輕理,常被外界視為辦學水平不高而多所詬病。然而,這些大學的內遷,不需要攜帶很多儀器設備,甚至未必需要很多圖書,只要到達大後方能招聘到老師、招到學生即可開學。山東大學以理工見長,一旦儀器設備丟失,便是巧婦難以無米之炊,等於被判了死刑。一所大學以理工科見長,在和平年代是一種優勢,戰爭年代反而成為劣勢,這可能是當時山東大學院系的設計者始料未及的。
責任編輯:於淑娟
校對:張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