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絳先生的翻譯,自然不會盡善盡美,甚至也還存有不少問題。不然,她自己也不會在有生之年不斷地修訂,乃至重譯吧。
(圖:1962年的楊絳與錢鍾書夫婦,彼時前後,楊開始就西班牙原文翻譯《堂吉訶德》)
可世間又有誰的譯本是完善無缺的呢!求全責備,永遠都只能是一種理想,而無法是現實。是以,她的《堂吉訶德》譯本,雖然算老舊了,可我在心中,依然是迄今為止市面上最好的版本。
我於西班牙語一竅不通,按理沒有發言權,敢這麼武斷,理由倒也很直覺、很簡單:
其一,楊先生的功底在那裡,她的翻譯功夫是很多大家蓋章的。比如,傅雷夠大咖了吧,他對楊先生的的翻譯那也是讚不絕口,自言有些東西的味道他是翻不來的,得請出「錢伯母」那一套才行。
(圖:楊絳翻譯《堂吉訶德》所用原本底本——馬林(Francisco Rodríguez Marín,1855-1943)編注本第6版)
可以說,楊先生的資歷,當時出類拔萃,是最好的人選之一,此後文化人水準青黃不接,更是難有人及。
其二,楊譯《堂吉訶德》不能視為楊先生個人的成果。她的肩膀背後,有錢鍾書這等百年難得一遇的文化大師、中西學問俱精、西班牙也嫻熟的語言天才,在作無微不至的指導、把關。
還是傅雷,當年寫給友人宋淇的信中說過,楊絳、楊必姊妹的中譯,都有錢鍾書在幕後指點。《堂吉訶德》可看作錢楊伉儷的文化結晶。在百年來整個現代西方文學經典漢譯史中,論才、學、識之兼具,合體後的錢楊夫婦實力,完全可說是倚天屠龍誰與爭鋒的!
(圖:翻譯大家傅雷——對楊絳的《堂吉訶德》也多有建議)
單單這兩項加持,就大體可以斷定,楊譯《堂吉訶德》是什麼樣的地位。事實證明,這部書已經是經典,也曾獲得西班牙政府高度評價。
說起來,楊先生搞譯介工作,進而給西班牙名著《唐吉坷德》搞中譯,是必然,又挺偶然。
楊先生年輕時,固是學外語出身,在蘇州東吳大學、在清華大學時,入的都是外文系。可她的問題在於:
其一,和錢鍾書一樣,她所學專業是英文,西班牙語是她後來自學的。所以呢,張廣森、董燕生既是「後來」,是否「居上」無從判斷,但是多參看,就情理而言,總是有補益的吧!
(圖:1986年,西班牙馬德裡市長親送塞萬提斯雕像至北大校園,並感謝楊絳的翻譯——中立者為楊絳)
其二,她後來大學畢業,其實長期脫離「專業」,搞得是文學創作,比如散文,比如編劇等等,並曾在1940年代孤島時期的上海聲名鵲起,名氣一度遠遠蓋過錢鍾書。
所以,學者張治說過,楊先生後來搞文學翻譯,還操刀《唐吉坷德》,「更像是命運安排」。她本身可以靠「自由撰稿人」謀生,此前也都不「上班」,但是解放後,像她這類人都必須有「組織安排」,她才突然有了「單位」。
在1952年的下半年開始,已經40歲的她,先後被安排進入北大文學所的外國文學組、及社科院文學所外文組,從事的工作,就是翻譯。《唐吉坷德》的翻譯工作,既是她的興趣,也是組織給她的工作任務。
這部書,最可靠材料,至遲1962年開始動筆,到了1978年正式出版,雖然中間有故蹉跎暫棄,可也足足花費了她十多年的光陰。
但是,平實地講,如果真要挑刺,至少就表面因素來說,楊先生的《堂吉訶德》中譯,確實可能有一些問題吧。
其一,是條件上的。如上所述,楊先生是英文出身,英語固然666沒得話說,但她的西班牙語確實屬於自學成才,她堅持根於西班牙原文作譯,從一些專業者眼光看來,應該會有些瑕疵吧。
儘管,她深受博雅的丈夫錢鍾書的影響,參考過很多英法文譯本。
其二,是翻譯理念上的限制。 楊先生本身就是文學家,又有高度的中國語文素養,特別注重修辭,加上她的夫君錢鍾書在翻譯上與她同調,在翻譯上講求「化」境(錢鍾書文《林紓的翻譯》),是以楊譯《堂吉訶德》並非「直譯」,文本上可能不是亦步亦趨於原本的,是有「再創造」的嫌疑的。
這一點指摘,我想凡是接觸過該譯本的,可能都會有所體會吧。就是文字很流暢,比現存任何譯本都更顯得「爛熟」,「很中文」。
(圖:楊絳譯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版)
其三,作為楊譯《堂吉訶德》「顧問」的錢鍾書,在很多問題上是否幫了倒忙也說不定。理由在於,錢先生外語功夫固然精湛到嚇人,可他一生都搞的是學究型的學術,從沒正經系統翻譯過東西,更從未搞過大部頭的小說中譯,在認知上又往往過於自信,可能會給楊先生帶去幹擾吧。
這一點,依然還是傅雷,在留存下來的一些零星書信中,就曾對錢先生有非議。認為說錢先生有時對楊氏姐妹的中譯苛責過深,文字呢太過講究。
可是,綜合而言,儘管學界對楊譯也有些許雜音,我個人還是無條件推重楊先生的譯本。
(圖:後來也翻譯《堂吉訶德》的董燕生先生)
近些年,西班牙語界著名專家董燕生先生,作為同書另一位譯者,是否有「同行相輕」心理不得而知,總之呢是對楊譯屢發攻擊,視為「反面教材」。
其實,他的指責多數不當。依據呢,去年9月初,素有「外譯界」裁判之譽的張治先生,終於在《上海書評》刊出萬字長文,題為《楊絳譯<堂吉訶德>功過申辯》,對董燕生的批評逐條反駁,結論是「不足為據」。這已經是很好的說明,茲文檢索即可,我也就不多廢話了。
楊先生自己,是個與世無爭之人, 人生哲學是「我和誰都不爭,和誰爭我都不屑」,對於這些旁人認為的「無理取鬧」,她其實都不在意。
她在去世前,常年離群索居,一方面整理夫君遺著,另一方面則是不斷給自己的《堂吉訶德》中譯作修正,死而後已。後輩董燕生幾乎就是直白白攻擊她了,她也不會生氣,還為對方辯護說:
「董燕生先生對我的批評,完全正確,說不上「歪風」。世間許多爭端,往往出於誤會。董先生可以做我的老師,可惜我生得太早,已成了他的「前輩」。他不畏前輩權威,勇於指出錯誤,恰恰是譯界的正風,不是歪風。媒體傳言,一傳再傳,往往失真」。
作為舊中國過來的魯殿靈光, 別的暫且不提,單單這等風範,就是後來的學人所不能及的了,更不別說學問呀、翻譯呀之類的了。
你說,當你徘徊於書店時,你會信誰的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