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種食物,有無數種做法,關鍵還是看有沒有探索精神。圖/Joshua resnick
文/鄧娟
達利教你食材的正確處理方式:龍蝦應與鮮血烹食,羊腦要塗在吐司上;再超現實一點,弗洛伊德是蝸牛,拉斐爾是八角,達利自己是加多了胡椒的調料。
巴塞隆納以北的El Bulli堪稱世界上最難訂位餐廳,主廚費蘭·阿德裡亞獲譽「人類廚藝史上最有創意的廚師」——這還不夠,老饕們流著口水盛讚他是「廚藝界的達利」,因為他總能顛覆食材觀感,比如做出粉末鵝肝和固體咖啡。
人們不知道,其實畫家達利本人早就進軍廚藝界了。
70歲時達利出了一本圖文並茂的限量版食譜,他對烹飪的想像力比費蘭·阿德裡亞瘋狂得多,聽聽這些稀奇古怪的菜名:「秋季的食人族」,這是一道龍蝦;「君王的肉」,這是鵝;匪夷所思的「閃亮的俄式人造衛星再度降臨人間」,這是炭火烤出來的雞;甚至「催情藥」也被用來命名和肉類、甜點並駕齊驅的菜系。
這位超現實主義大師在廚房同樣特立獨行,就像他那兩撇標誌性的鬍子一樣不羈。他對食物的旺盛興趣比對美術開始得還早。食慾是他巨大能量的來源,「我的雄心壯志一直不停增長,就像我對各種偉大事物的狂熱迷戀一樣」。
很難想像烤雞、鵝、龍蝦這類食物,達利是如何迸發出藝術靈感的。圖/tuchong
早餐塗著蜂蜜的麵包和咖啡,意味著向繪畫天才介紹印象主義。
達利對司湯達日記提到的義大利公主耿耿於懷,只因為她在酷熱的夏夜一邊舔著冰淇淋一邊沾沾自喜「這並非一樁罪過呀」!但6歲時的達利在廚房吃東西實在是一樁罪過,後來他在自傳的第一句話寫下「我6歲想當廚娘」。
沒錯,是廚娘而不是廚師,這個加泰隆尼亞省中產家庭的兒子一出生就繼承了夭折哥哥的名字,以及父母全部的寵愛。他在家裡橫行霸道,唯獨不允許進廚房。禁地總是令人好奇,那個煙燻火燎的空間裡的一切——葡萄粒的氣味、蛋黃醬的氣味,女僕結實的屁股和馬鬃一樣散開的頭髮,食物和女人都成為他眼裡的神秘樂趣。有時候他偷偷跑進去,在廚娘的尖叫聲中偷走一塊半熟的肉或一隻烤蘑菇,「匆匆吞下它們,我體會到一種難以形容之感,不安和負罪的念頭使幸福感更加強烈了」。
冰淇淋在小朋友眼中應該就是「天下第一美味」了吧?圖/Jared Sluyter
加泰隆尼亞省以美食聞名(費蘭·阿德裡亞的餐廳就開在這兒),達利對吃極講究,這個自詡天才並且名副其實的人,就連表達挑食也要夾帶「美學和倫理學本質價值」的評論。
他討厭吃菠菜,因為討厭另一些男人微笑時暴露這種掛在牙縫的蔬菜殘渣,更因為菠菜「像自由一樣不定型」。「我只愛吃那具有清晰的、能被智力理解的東西……我愛吃與菠菜相反的甲殼類動物,我愛吃這種所有小小的帶硬殼的東西。甲殼類動物實現了哲學的美妙想法,把骨骼移到了外部而細膩無比的肉藏到了內部。由於嚴格的體型保護著它們柔軟有營養的種種妄想,它們才能封閉在莊嚴容器內不受外部糟蹋,只有去掉外殼才會使它們遭受我們味覺器官帝國的徵服。」接下來他天馬行空的思維便發散到了九霄雲外——「用牙齒咬碎小鳥的顱骨這是何等美妙的事情呵!人們能換一種方式吃腦髓嗎?」
法國是著名的「蝸牛大國」,有統計顯示法國人一年要吃掉三十萬噸新鮮蝸牛,本國的蝸牛養殖根本無法滿足法國人的需求,所以食用蝸牛中,90%依賴進口。圖/Sohu
「我所有的覺悟都體現在貪吃上,」達利說,「而我所有的貪吃也都變成了覺悟。」食物的確啟迪了小達利的美術覺悟,當他在掛滿油畫和版畫的餐廳裡享用兩片塗蜂蜜的麵包、一杯滾燙的加奶咖啡,腦子裡想的是「我的早餐意味著向我介紹印象主義」。這令他的鄰居大為好笑:「這個孩子竟然宣告他是個印象主義者!」不過,達利日後的成就證明了,他並不局限於印象派、現實派,當然也不是「蛋黃派」,他自成一派,不管對繪畫還是廚藝。
但當他少年時,做律師的父親可以提供讓他學畫的支持,不包括當廚師。於是7歲時他的夢想急劇轉向當皇帝,起因是被鄰居家的茶具吸引,那個小容器上有彩色的拿破崙像,「一個可食用的白肚子,一種帝王的膚色紅潤的面頰,一頂線條優美的黑帽,完全符合我想當的國王的模樣」,「像荷包蛋一樣,抓住了我的心,讓我神魂顛倒」。
在達利看來,這杯「可喝的拿破崙」實現了他童年的兩個基本幻想:口腔的狂熱和令人眼花的心靈帝國主義。
麵包片塗上蜂蜜,心裡也是甜絲絲的。圖/sohu
完整的達利像加了過多胡椒的調料,正確使用辦法是撒一點兒在最壞的冷菜裡。
60年後,玩轉美術界的達利撿回了6歲時的廚師夢想。
在此之前他也在創作中運用食物元素,1933年《思憶中的女人》在巴黎展出引起轟動,因為這件雕塑居然用了真正的麵包和穀物,達利稱要把麵包這種營養和食物的秘密符號變得不實用而美感,最後據說麵包被畢卡索的狗偷走吃掉了。
但他正式以食物為主題系統創作是1971年的12張以菜餚為題的銅版畫,兩年後又以那些畫為篇名,擴充為一本囊括136道菜餚的書,以妻子卡拉的名字命名為Les Diners de Gala(《卡拉的晚宴》)。
達利是個「美食博主」。
暫且把這本書當食譜打開吧。根據材料劃分達利將「催情藥」用來命名一道和肉類、甜點並列的菜系。名字很驚悚,內容卻溫馨——「這是一道十足的什錦大鍋會,我們將以各種新鮮的沙拉菜作為開胃菜,佐以玉米餅、麵包以及大麥羊肉粥,再配上豐盛的炒肉絲、山鶉、炭烤肉片、燻牛肉,最後有各式各樣的果凍、布丁、慕思和水果。」
他也會介紹詳細步驟,比如「從前公侯伯爵的餐桌上常會有一道煮過又不失原味的鵝」,做這道菜必須用活的小鵝去毛後置於小火上,用動物油塗抹鵝身「以便烤出許多汁」,達利甚至細心地提醒「絕不可太靠近火以免飛禽飛走」——說得好像中產家庭出身的任性畫家親手烤過鵝一樣。程序至此都還正常,但廚師的注意力馬上跑偏了——「烤的過程它會口渴,此時餵它蜂蜜鹽水,這可使它的心臟與肢體舒解,更洗清它的胃。當它體內的鹽水沸騰時必須用溼海綿不斷擦頭和心臟部位。最後它開始搖晃表示可以裝進鋪著蘋果丁的盤子上桌了。享用之際,您必定在它的嘶叫聲中驚覺好似在吃一隻活生生的飛禽。」
廚師對菜品非常滿意:「它永遠是美食學莊嚴領域內一種真正文明的最優美象徵。放在盤子上的赤裸山鵝的苗條軀體,仿佛達到了拉斐爾式的完美比例!」為了說明味道之好,達利打包票說「絕對讓你有如美食當前的中國人一般」;而為了證明烹活物的方法並非標新立異,他舉出「最後的晚餐」耶穌被教徒活生生吃掉的「烹飪案例」。
選自達利《卡拉的晚宴》。
以上都還只是前菜,作者保持了達利式的荒誕不經,有的菜完全不具備操作性,比如龍蝦「應與殉道者的頭及軀體放進熱血當中烹食」——聽起來根本和美味無關,而插圖上和肉、蔬菜一起安放在盤子裡的人頭著實令讀者毛骨悚然。
比起接地氣的廚師他甚至更像意識流作家。他洋洋灑灑引用文學作品如法國小說《巨人父子》的進食情節,對中古世紀歷史典故更信手拈來,援引古典大師的作品佐證他的「胃口美學」,比如引用16世紀德國油畫《亞歷山大之戰》和巴洛克時期作品《羅馬的起源》的戰爭場面,表明「吃是一種戰鬥死亡的過程」。
這本書之外的生活中,老頑童達利同樣以廚師的世界觀和畫家的方法論解構一切,包括他的親密友人:弗洛伊德的顱骨像一隻蝸牛,只要用一根大頭針就能從中挑出腦漿來,而拉斐爾的像八角,李奧納多的像個核桃。
他也對自己下手,在回顧一生的自傳中他建議:完整的達利像一種加了過多胡椒、難於吸收的調料,正確使用辦法就是在最差的冷菜中撒一點兒達利。「撒一點兒達利在雲彩上、在風景中、在憂鬱裡、在幻想中、在談話裡,僅僅是一點兒,足以使一切產生刺激、誘惑味道。」
卡拉的晚宴
這本「烹飪書」是達利對童年廚師夢的美好交代,對他的粉絲同樣如此——買不起他的畫,至少能買本插圖書。只是現在可能連書都買不起了,因為當初只印刷了400本,目前Abebooks.com上的轉讓價根據品相從300多美元到2萬多美元不等。
秋季的食人族
按照天才醫生的看法,龍蝦應與殉道者的頭及軀體同時放進熱血當中烹食,以表示對Gilles de Rais(英法百年戰爭時期的法國元帥)的緬懷。毋庸置疑,當Rais面帶笑容以幼童祭祀魔鬼撒旦之時,心中所想的正是他當年秋天在奧爾良戰役中為營救Joan of Arc's(聖女貞德)馳騁戰場殺戮敵人的快意。
夜晚的食慾
相信我!此時您只須大嚼痛飲。在這個盛宴中有兩種極為奇特的風俗。第一,餐宴中的菜餚只有不同種類的肉食:鹿肉、閹雞、Papimanien的豬肉、鴿、兔肉與火雞肉;而這些肉亦不太肥。第二,宴會中所有的食品將由當地年輕貌美又親切的金髮少女為您端侍;我發誓,她們個個都美如盛開的花。餐後點心則是香嫩的炭烤雞胸肉配上Roquefort地區所產的軟羊乳酪。
五彩繽紛的佳餚
請為我釣起那隻由我發明的魚頭女體——「反美人鱒魚」,它不同於一般的美人魚。我的超現實大師好友馬格利特(Rene Magritte,1898—1967)曾生動傳神地畫過這種「反美人魚」。就讓這條魚給布魯塞爾的廚師為你烹調,而且只能做這一道菜。因為那兒的人以「千草醬」作為蘸料,也只有擁有高度美食烹調自信的布魯塞爾人知道如何料理這隻特別的「馬格利特——反美人魚」。
閃亮的俄式人造衛星再度降臨人間
復活節的前一個星期五,也就是基督耶酥被釘在十字架的那一天,自那天起直到復活節是神聖的耶酥受難周。這一星期中不管是信仰君王天主或耶酥的羅馬及羅馬尼亞教徒,都只能吃用炭火烤過的雞,藉此共同感受耶酥被釘上十字架後並以火燒死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