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鬱症患者比其他人有著更強烈的取悅他人的衝動。這種衝動甚至形成一種政治人格:周圍的所有人都是潛在的選民,如果不能獲得他們的認同乃至喜愛,生命就沒有意義。
為什麼逗比最容易抑鬱?
文|蔡方華
羅賓•威廉士演過很多深沉的電影,但在我的印象裡,他始終都是一個逗比。他臉上總是掛著一種謙卑的笑,笑得讓人心疼。有時,隱隱地覺得,他笑起來像崔永元。
也許,抑鬱症患者的表情真的有某種相似之處,只是不容易讓人覺察。
就在這兩天,微信上流傳著一篇《女主播抑鬱症日記》,讀後頗有驚心之感。作者曾是央廣夜新聞的主播,我的一位同事和她一起做過節目,從來沒發現什麼異樣。但從文章裡能夠看到,她的私人生活完全陷入泥潭,厭食、狂躁、自戕、情緒失控、對世界完全失去興趣。當多家醫院診斷出她患有重度抑鬱症時,她甚至覺得好笑。因為在她自己和熟人的眼裡,她從來都是一個有趣的逗比。正是在她自己,在文章中使用了「逗比」這個網絡流行詞彙。
幾乎在每個人的生活圈子裡,都有一兩個逗比。他們善良、有趣、討人喜歡、熱衷自我調侃,經常把群體的快樂看得比自己的快樂更重要。這樣的人如果是個胖子,一般不會有什麼問題。但如果他比較瘦,睡眠也不好,他多半就是抑鬱症患者。
我並不了解抑鬱症的病理學知識。但就我個人觀察看來,抑鬱症患者比其他人有著更強烈的取悅他人的衝動。這種衝動甚至形成一種政治人格:周圍的所有人都是潛在的選民,如果不能獲得他們的認同乃至喜愛,生命就沒有意義。這種人一般深藏自己的個性,除非個性突然爆發難以收拾。爆發之後,他又會被深深的自責所吞噬,恨不能向整個世界道歉。
抑鬱症是一種病,但它同時又是一種話語結構。在這個結構裡,主語或者說主體被深深地壓抑與藏匿,有時甚至到了匿名的程度。抑鬱症患者是一種匿名的存在。無論他多麼顯眼、多麼著名,對他自己來說,越是不存在才越有存在感。只有所有人都比自己更重要時,抑鬱的症狀才能稍稍減輕。如果這個結構出現坍塌,當某個人忽然發現,自己取悅世界的能力,完全不能滿足自己取悅世界的需要,抑鬱的病理學特徵就爆發出來,從而進入患病的狀態。很多抑鬱症患者之所以露出水面,都是因為喪失了取悅的平衡。他所擁有的所有技巧,都已經不能實現取悅他人的目標。他感到失敗了,並為此體會到深深的可恥。自我傷害此時開始出現。
如果把抑鬱症看成一種話語結構,就會意識到,在我們的時代裡,有兩種職業最容易讓人抑鬱起來,即官員和媒體人。
如果經常和政界人士打交道,就會發現一個現象。最成功的官員,往往是圈子裡最幽默、最可愛的。他能開一些高雅或低俗的玩笑,和每一個同事都能說上笑話。在正式場合發言時,他說著一些他從不相信的套話和假話。在圈子聚會時,他說著一些他信以為真的笑話。他在每個時刻都必須分別取悅兩個群體:他的上級和同僚。過著長期這樣的生活,他的自我實際上早就被深深壓抑了,變成了一個沒有個性的、匿名的存在。而只有匿名的存在,才能在危機四伏的政壇披上隱身衣,才能如魚得水。為什麼官員經常讓別人覺得溜光水滑、摸不著頭腦?因為他的個性已經被繁複的、如蠶繭一般的修辭所包裹,他變成了符指化網絡裡的一個符號。
在政治局面較為平穩,或者說,在整個符指化網絡趨於穩定的時候,官員的抑鬱症處於沉睡狀態。但是,當熟悉的語態被打破,當整個話語體系遭遇顛覆,甚至,只是話語環境中某一個符號表現異常,官員的抑鬱症就可能全面發作,讓一整套體系進入癲癇狀態。其中那些最敏感的人,會在語態改變的初期就感受到某種危險,並提前做出反應。他們跳樓、自縊、溺水、傷害他人。他們試圖向自我回歸,向自我呼救,只是,自我已經不在了,仿佛從來沒有存在過。他孤立無援。
媒體從業者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在媒體環境裡,取悅他人的環境因素可能沒有官場那麼濃厚。但是,長期的言不由衷,壓抑的從業氣氛,僵化的工作流程,一成不變的寫作方式,對上級的人身依附,政治危險的如影隨形,都讓媒體人不得不小心控制自我的出場。當「說話」這種最基本的自我表達也有了政治意味時,媒體人的自我就變成了政治修辭的一部分,變成了必須被閹割的贅疣。「政治家辦報」的一再強調,更讓媒體人徹底喪失對個性的信任。變成了逗比卻還一本正經,這可能就是很多媒體人的悲劇所在。在傳統媒體的行業收益還飄紅的時候,自我壓抑的危險還能被職業虛榮心所衝淡。但是,當繁華不再、往事不用再提,整個話語體系的荒謬性也暴露出來。行業的低溫如同藥水,會讓抑鬱症從底片上慢慢顯形。不難預見,未來一段時間,人們還將一再聽到媒體人員自殺的消息。
看到這裡你可能就會明白,崔永元為什麼在事業巔峰期突然離開「實話實說」欄目,因為逗比形象已經極度危害了他的健康。也不難理解,他為什麼會為著他並不了解的轉基因問題大戰方舟子,因為只有這麼做,他才能找回自我、強化自我、重建自我。這是一場令人肅然起敬的風車大戰,他其實是在自我治癒。
在此提出抑鬱症自我診斷三法則。你是不是已經沒有能力脫口而出了?你是不是把朋友的快樂看得比自己更重要?你是不是因為笑得太多、臉上練出了六塊腹肌?如果全中,恭喜你,你是一個逗比,你隨時都有可能抑鬱。
在抑鬱症發作之前,請千萬記住,做人一定要天真。只有天真才能擺脫被符號化的危險,才能讓你得救。
我是分割線,我不分割觀點
昨天,我應邀參加了騰訊主辦的「夏季思享會」。這是我閉關多年之後的第一次出門。
思享會的內容主要是大數據和基因技術,探討的主題是:新技術會讓人類更幸福更安全嗎?
會場有很多大咖。但最吸引我注意的,是一位從事基因研究的科學狂人。他大談基因技術的前景,試圖以人類長命百歲的內心欲望論證基因技術的合法性,把「天命」和「王法」對立起來。他讓我看到一種可能性:科學家主宰人類的未來,每個人都無法逃脫被修改、被定製的宿命。
這不就是好萊塢電影反覆表達的主題嗎?原來,我們一直都生活在電影裡。
昨天,梵蒂岡的教皇從中國領空飛過。他問候了習近平。
這讓我不由得又樂觀了起來。
團結湖參考 北京青年報評論中心榮譽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