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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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的女孩」 有很多種樣子。「別的女孩」 真實而理想,平凡又有趣。「別的女孩」 想要點別的生活,敢於做別的想像。這裡是關於這些女孩的故事。
我想踢球
作為一個在網際網路行業搬磚的北漂女青年,我在社交網站上的自我介紹是這樣寫的:Learner/Football Player。我不是會經常改這種自我介紹的人,寫 football player也不是為了蹭最近的世界盃熱點,而是實際情況。我就是一個踢球的女生。
Liz 的部分球衣 配圖由作者提供
高中的時候體育課我選修了足球,班裡一共四個妹子。上課的日常操作就是大家先一起練習基本功,然後男生分隊踢對抗賽,女生自由活動。妹子們此時一般都是躲在樹蔭下面休息,或者直接去到桌球或者羽毛球班找同學玩。當時我很不理解為啥不喜歡還要來選足球課,後來才知道,原來是在報體育選課志願的時候,所有選了足球的妹子,全部都被調過來了 —— 兩三百名女生裡,一共四個。
上了大學以後,學校的社團招新,號稱百團大戰,各種你能想到的社團都有。一個高中一起上足球課的男同學加入了足球協會(此人後來給自己起過暱稱叫 「三豐裡因扎吉」 和 「朝陽門德布勞內」),跟我說足球協會缺裁判,男女不限,我於是欣然加入。
加入足球協會的我成為了一名助理裁判,學校的比賽期間幾乎整個周末都耗在足球場上,來回跑動像狗一樣累。漸漸的,我接觸到了更多的熱愛足球的女生。大家和我一樣,大多數有過足球經歷,但上大學以後在以各種迂迴的方式維持著與足球的關係和接觸,比如足球裁判、球隊經理、攝影師。但我總覺得這有點隔靴搔癢。
終於,一個學姐和一個學妹找到我,說我們建一支女子足球隊吧。
最棒的時光
2015年,我們真的建立了一支校女足。這是繼80年代我們學校曾經奪得全國冠軍的女足隊伍以後,再次重建的新隊。
較為官方的總結是,我們經過了很多辛苦的爭取,逐漸有了自己的帶隊老師,有了專屬的教練,招到了不少的隊員,註冊成為全國大學生體育協會的參賽選手,參加了北京市的比賽,連續3年闖入四強。
但對我個人來說,球隊意味著大學中最有意思、最有激情的一段經歷。
2016年球隊第一次參加北京市高校十一人制聯賽
我們教練其實主業不是足球,而是男子110米欄。他是劉翔和史冬鵬的同門師弟,被叫做 「跨欄第三人」。畢業以後他留校任教,因為自己一直都喜歡踢球來擔任了女足教練。教練的特長是散播雞湯,幾乎每次訓練結束都會灌一波職業運動員拼搏心得,聽到大家耳朵起繭。
輸掉比賽大家很喪的時候,教練也會請我們吃飯,或者訓練完邀請大家一起去他辦公室吃雞。我們躺得歪七扭八,還把他辦公室的零食飲料掃蕩一空。有一次球隊去合肥踢一個邀請賽,晚上在夜宵店教練喝多了,眯著眼跟大家說:「雖然平時對你們要求很嚴格,但是真心愛大家,愛這支球隊」。第二天居然還死不承認….
作為一個摩羯座,我在球隊裡最鐵的幾個 homie 幾乎都是處女座,包括一頭短髮的狀態只有過長待剪和被剪殘兩種狀態的中場 A,虎裡虎氣丟三落四胃是無底洞的邊衛 B,漏球冒頂是基本操作的中後衛 C。大家的球場交流以互遛和甩鍋為主,微信對話以彼此黑照製成的表情包為主,開黑協作方式以讓隊友吸引敵方火力,自己把隊友包裡的三級裝備撿走為主。
也有時候,大家一起去網吧打遊戲,結果霧霾爆表,幾個人過敏過到飛起,於是艱難地分吃一片氯雷他定,然後抱著紙巾涕淚橫流的地補兵。
球隊每次熱身階段最喜歡玩的一個遊戲叫做 「男人的遊戲」,名字非常的羞恥,也是一種自嘲吧。玩法就是一群人圍成一圈用各個部位顛球,保證球不落地。很多男運動員玩這個很溜,但是我們就很需要提高……達到顛球的次數目標非常艱辛,不僅要與自己拙劣的技術作鬥爭,還要與隊友們各種搞怪的動作作鬥爭,所以我覺得每次最大的困難就是憋笑。
踢完球後球襪上的假草,隊友宿舍地板上的假草
當然,踢球也有諸多的煩惱,排在前面的一定有到處亂飛的假草和膠粒。每個隊友打掃宿舍都會掃出成噸的假草和膠粒。當冬天來臨,找出衣櫃裡的長球褲時,迎接你的一定還有去年冬天偷偷蟄伏在球褲上的假草君。
還有常年淤血的腳指甲蓋。疼就算了,夏天基本沒辦法穿露趾的涼鞋真的很崩潰……每個足球運動員一定會經歷這件事,腳指甲蓋淤血、變幹,然後慢慢被新長出來的指甲頂掉,周而復始,一年到頭沒幾天指甲是好的。
然後還有運動傷病。就我個人而言,肌肉拉傷是家常便飯,最嚴重的的一次大腿後側肌肉拖了整整一年半才好徹底。還有腳踝,一旦扭過一次就容易習慣性扭腳,最後踝關節越來越松(有點可怕),所以教練總是叫我們增強肌肉力量保護關節。特別容易受傷的隊友,大家通常把她叫做格拉斯曼(glass man),踢起球來自帶一些避障 buff,如果在跟外面的隊伍踢球中被侵犯,隊友們會像護崽的母雞一樣衝過去檢查格拉斯曼的傷勢,強勢一點的(比如我)還會 diss 犯規的對手。
但我最大的遺憾是畢業太早,沒有在球隊待更久一點。畢業後我們仍一起踢球一起玩耍,可惜無法再替學校參加高校聯賽。當年我與 ABC 三人幾乎毫無默契。尤其是在前鋒位置上與中場 A 的配合,用三個字形容就是 「在哪裡」—— 要麼 A 分出球來我在原地散步沒跑位,要麼我跑到一個絕佳位置等不到 A 的球。畢業以後,默契反而謎之出現了,一個眼神就能策動一次(自我感覺)精妙的進攻。真令人傷感。
今年是母校校慶120周年,學校邀請了各級校友組成了八支足球隊,進行一場校友聯賽。85級一屆的老學姐找到我們,於是我們一群90後,與正好是自己媽媽年紀的學姐們組成了一支球隊。兩代相隔四十年的北大女足,終於聚在了一起。
2018年與學姐們的校友聯賽
與足球隊相伴了這麼長的時間,「傳承」 二字雖然偶爾會出現在戰報推送裡,但與學姐們相會之後,我才第一次感受到這兩個字的重量。
我們如何能把對足球的熱愛傳承給更多的女孩呢?
沒有足夠的人參與,參與的人不能夠堅持,這是女足最迫切的問題。而這一組矛盾看起來幾乎無解,除非有大量的姑娘參與到足球運動中來,擴大基礎和基數,否則門檻無法提高,參與者素質也就無法提高。但現實是,女足運動在全國範圍內艱難窘迫:中國現役成年女足註冊運動員600人,青少年現役女足註冊運動員1500人,而日本全體女足註冊隊員50000人;中國女超+女甲球隊平均賽季成本500萬,而中超+中甲男足球隊平均年成本 1-3億。
我現在除了踢球,也在積極推廣足球。我們嘗試舉辦了校內的女足聯賽,希望更多的女性了解和參與進來。學校80年代的那支女足沒能延續下來,到了我們這一代,還會重蹈覆轍嗎?
1987年北大女足在北京高校 「利生杯」 女子足球邀請賽奪冠後合影 圖片來源:一八九八足球俱樂部,供圖者戴永紅
別叫我 「那個女生」,叫我的名字
畢業後我發現一個殘酷的事實,學校才是這個社會中對女足最包容最友好的環境。我們在學校裡焦慮的是場地緊缺、師資不足、隊員出勤不穩定;而一旦離開學校,我可能根本無球可踢。
進入公司的第一個月我得知公司有足球隊,就滿懷希望地加入了他們的微信群組。一入群同事們紛紛要求發照片,單純的我發了自己參加比賽的合影,熱烈的群瞬間陷入了沉默。
等等,我是不是理解錯了?
後來我看到球隊發了參加友誼賽的大合照。裡面只有兩個女生,穿著緊身背心和牛仔短褲,扎著雙馬尾,一貫的 「足球寶貝」 造型。這件事情讓我氣到發笑 —— 即使是在所謂的最有活力最開放的網際網路公司,這幫人還是認為女性與足球的唯一聯繫就是取悅球場上的男性。
一次偶然與同事踢野球時相遇,大家彼此認識後組成一個臨時隊,與場上另一組踢對抗賽。過程中,大家會大聲招呼隊友的名字進行傳接球配合,但我發現要叫我時,大家喊的不是我的名字。
「女生,接球!」
「女生,給這裡!」
離開學校以後,在球場上,女生作為標籤,取代了我的名字。我不再是 Liz,而是 「那個踢球的女生」。
因為我是場上唯一的女生,所以隊友與我的配合要麼是死也不傳,要麼是 「等著哥給你傳一個單刀供你發揮」。還有的自己把球停了5米遠,被我斷掉後還要強行解釋是 「讓著女生」。類似的尷尬場合多到令人不能細數,種種微妙的態度總是讓我非常沮喪,為什麼不能把我當作一個普通的隊友?
我當然知道男女身體的對抗能力有差異,但是既然我選擇了上場,就意味著我了解這項運動,我有能力在場上保護自己,避免危險的接觸。同時令我困惑的是,踢球的女生是否真的稀有到,性別身份成了一個能夠指代個體的標籤?作為一項運動,足球對於男性有強大的吸引力,對於女性為什麼不會?在我們生活的這個環境中,女性與足球的連接,到底被誰逐漸固化成了 「偽球迷」、「顏值控」?
我唯一能告訴自己的是,面對這些困擾,即使難以改變,也千萬不要被馴化。我在球場上一遍遍告訴隊友我的名字,傳好每一腳球,抓住每一個機會射門,積極跑位,鼓勵我的隊友。
上上個禮拜,有一個同事踢完野球後給我發微信說:「Liz,我覺得你在球場上是一個優秀的球員。」
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