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廣網合肥11月4日消息(記者趙家慧)在安徽潛山的瓜蔞種植園內,採摘已陸續開始了。瓜農說今年雨少,瓜蔞產量有些下降,不過市場價格會有所上升,老苗每畝大概有3000-4000元利潤,新嘗試的組培苗瓜蔞公司給出了22元每斤的兜底價,預計每畝也能掙上2000多元,所以瓜農基本沒有什麼損失。
這些話應該是何家慶教授最想聽到的,因為他的女兒何禾告訴記者,臨終前,何教授反反覆覆念叨的就是「不知道今年的瓜子收成如何,瓜農收益怎麼樣。」
生物學專家何家慶於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開始致力於扶貧事業,在過去的大半生裡,他通過長時間的實地考察,先是免費推廣魔芋種植技術,後轉向促進瓜蔞產業化的發展,都是在為貧困地區的百姓奔走忙碌。
2019年10月19日,這位與共和國同齡的「布衣教授」在合肥去世。他留給世界最後的禮物,是兩枚眼角膜,他要使出最後的力量,為貧困孩童送去光明。
何家慶考察瓜蔞組培中心(央廣網發 潛山市委宣傳部供圖)
一部「解碼本」
「面色黛黑,頭髮蓬亂,灰色滌卡中山裝邊邊角角皆有縫補痕跡,一雙褪色脫毛大頭鞋,斷腳眼鏡由橡皮筋勒住。」上世紀80年代,曾有記者前來安徽大學採訪,那時的何家慶就是這個形象,幾十年來未曾改變。
2002年出版的《我的1998何家慶西行日記》(央廣網發 潛山市委宣傳部供圖)
去他家拜祭,見桌上放著一張彩色遺像,那上面的何教授黑髮濃密,笑容燦爛,看上去充滿活力。斯人已逝,關於這位「傳奇教授」記者有太多疑問無法向當事人求證,幸好他留下一本日記,記錄了那次305天科考大西南時的每日境況,這是解讀何家慶最佳的「解碼本」。
三次扶貧「徵途」
很多人疑惑,一個生物學專家,為什麼不去挖掘新物種,而要花費大量時間在研究農作物上?
「面對21世紀,科學技術將推動歷史的進程,中國是個發展中國家,知識分子要做的工作很多,一個有良知的知識份子理當主動積極地肩負歷史使命,一個愛國的知識份子理當肩負起祖國的重任。」——《我的1998何家慶西行日記》摘錄
2016年4月。又是一個300天,68歲的何家慶完成了他的第三次「遠徵」。這一次,他走遍了17個省區,291個鄉鎮,考察一種學名為「栝樓」的植物,這便是如今皖南山區農民十分熟悉的「致富寶」——瓜蔞。
這不是何家慶第一次自費考察了。1984年,他考察大別山,一走就是225天,步行12684公裡,採集植物標本3117種近萬份,成為全面考察大別山的「第一人」。
一條脫貧之路
傳統農作物那麼多,何家慶為何堅信魔芋是山區扶貧的關鍵?
「開始我也不是搞魔芋的,在生產實踐中認為魔芋跟百姓關係密切,是一條脫貧之路,就研究它。倘若研究成果變成老百姓的生產行為,他們能熟練掌握這門技術,便是盡到了知識份子的一份責任。」——《我的1998何家慶西行日記》摘錄
上世紀90年代,在安徽績溪縣擔任科技副縣長時,何家慶以實際行動證明了產量高、技術易學的魔芋可以為山區帶來經濟效益。他撰寫了《魔芋栽培技術》,這是國內第一部系統研究魔芋的書。
魔芋生產集中在西南山區,我國三分之二的貧困縣也在那裡。魔芋種植雖然歷史悠久但種植方式落後,故而收成不佳。
1998年,他帶著16年攢下的27720元,開始了大西南之行。皖、鄂、渝、川、浙、湘、桂、滇8個省區市,426個村寨,31600公裡,何家慶採集到了17個魔芋品種,並發現了最原始的魔芋生存形態,證明魔芋的原產地在中國。他的目標也很明確——要把科學的魔芋種植技術免費推廣到西南山區。。
何家慶在座談會上(央廣網發 潛山市委宣傳部供圖)
262次培訓班
「我面對這些熱情的芋農,必須讓大家滿意而歸,不能敷衍大家。我是個教師,對社會、對人民必須有責任感。」——《我的1998何家慶西行日記》摘錄
他走入一個個山村,拖著病體召開學習班,每次講話三四個小時不停歇。辦培訓班262次,受訓人數逾2萬人。
他思考當下,認識到中間產品無質量國標、研究成果轉化率低等問題是中國魔芋產業發展的障礙。何家慶思考未來,理性提出「要從長計議,不可一味追求眼前利益……『公司+農戶』的形式正是芋區該選擇的正確方式。」
除了推廣魔芋種植,只要農民有生產技術問題,何家慶都願意幫著看看。遇上金銀花收成不佳,他給出燻硫意見;路過筍乾產區,他告知可進一步加工成小包裝筍乾供零食銷售;遇上後腿無法站立的豬,他告訴農民讓豬多曬太陽……
300天裡的「鬼門關」
上世紀90年代末的中國西南部道阻且長,湘地毒蟲眾多,川滇地區甚至有巨蟒盤踞在樹上,305天,何家慶每天都在闖「鬼門關」。何家慶為何獨自前往?他真的「特立獨行」到難以接近?
「不想我的學生們都來如此效仿,這如同一個勇猛的戰士不希望戰友們像自己那樣,自願去犧牲一樣。」——《我的1998何家慶西行日記》摘錄
安徽農業大學博士後王強是唯一和何家慶一起野外科研過的學生。「每天早上6點出發,一直到晚上6點,除了短暫的午餐,幾乎不停歇。」為了鍛鍊腳力,何家慶只要在學校,每天下午4點都會準時出現在操場,跑上十來圈。「他步速極快,我跟著他跑了4個月,他看我體力跟得上了才帶我出去的。」
被毒蛇咬、被馬蜂蟄,吃豬食、乞剩飯,更不用說被石頭割破的腿,腫脹流膿的腳踝……日記裡對於苦難的記錄讓人不忍卒讀。
在腿傷久久不愈的清晨,他寫道「一路無行人,急於趕路,一時忘卻了自己的孤獨。」在身體苦難達到頂峰時,他寫道「脊柱由於長時間弓曲、背包的摩擦已有腫脹,我不敢觸摸那外突的腫塊。」但他依舊要繼續趕路,因為「希望早點到達那兩縣,幫那裡的芋農解決燃眉之急,心中才踏實。」
一個知識分子的良心
何家慶的日記裡,出現最多的就是詞就是:知識分子。這身份對於他而言,為何重於泰山?
「知識分子不僅要具備現代的科學技術,更需要為國家為民族貢獻力量的覺悟,兩者合一才是中國知識分子的特徵。」——《我的1998何家慶西行日記》摘錄
「位卑未敢忘憂國」。何家慶是苦出生,靠父親拉板車掙錢度日。出發大別山前,父親曾送來一個帳本,裡面記錄了他從上小學起,國家、老師、同學給他的一點一滴的資助——父親要他永誌不忘,加倍回報。
何家慶做好了以生命為代價換取西南貧困山區經濟振興的準備。他希望自己能再堅持一下,多走一些貧困縣,幫助更多魔芋栽培區引進先進的管理技術。
在給女兒的信中,何家慶陳情道,「我只有一個信念,社會撫養過我,我必須對社會慷慨回報……我憑著一個中華民族後人和一個知識分子的良心做出了如此選擇。」
何家慶在瓜蔞田裡考察(央廣網發 潛山市委宣傳部供圖)
30年科技扶貧初心不改
從魔芋的科學種植到推動瓜蔞產業化,何家慶為何相信科技可以扶貧?
「我是一個教師,在教室裡直接為青年人傳授知識,走向社會把自己的知識直接送給急需的農民,把實用知識技術、理論變成農民的生產行為,這就是我理解的『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的理論。」——《我的1998何家慶西行日記》摘錄
成熟的瓜蔞(央廣網記者 趙家慧 攝)
2013年,退休後的何家慶受聘成為南京大學生命科學學院植物標本室主任。他仍有心事,「我做了一輩子的植物學,還有一個心願未了,那就是瓜蔞。」
作為藥食同源的經濟作物,瓜蔞有著很高的營養應用價值和市場空間。何家慶希望像當年傳播魔芋科學種植技術一樣,讓瓜蔞成為產業扶貧的又一劑「良方」。
早在1984年那次大別山調研開始,瓜蔞就進入了何家慶的視野。「他來潛山的時候是我陪著的。他看到很多當地人把瓜蔞當零食吃很吃驚,說是藥三分毒。」潛山市農業農村局瓜蔞辦的主任孫勇潮回憶道,他是何家慶研究瓜蔞三十年的見證者。「我陪他去王河鎮、油壩鄉一帶考察,發現很多老人的支氣管炎都是吃瓜蔞吃好的。」
這些年,何家慶一直在做積累。他搜集全國各地瓜蔞栽培區、栝樓園的分布情況、栽培管理現狀等,出版了《中國栝樓》,獲得了國家知識產權局有關栝樓的6項發明專利。
在孫勇潮看來,相比於魔芋,中國瓜蔞具有從種植、加工到銷售一體化發展的能力,經濟效益更好。對於徽記農業開發有限公司總經理李廣來而言,何家慶是公司發展的關鍵人物,「去年開始,在何教授的指導下,每畝地農民可增收三四千元。如今,我們也建立了20多人的科研團隊。」
最後的心願
植物資源的產業化,是何家慶幾十年來關注和思考的問題。除了提高瓜蔞自身的產值和附加值外,他還有一個心願——建立中國瓜蔞協會。
在何家慶的追悼會上,安徽省久點農產品開發有限公司總經理陳嬌泣不成聲,「7月5日,我把何教授從潛山送回家,那時候他看上去還好好的。」何家慶想要建立中國瓜蔞協會的心思陳嬌也知道,「他說這樣就能充分利用好他的專利成果,在全中國科學、系統、有組織的挖掘、推廣瓜蔞附加值,可以讓更多的農民過上好日子。」
「一個人面臨著自身無力抗拒的困難時,多麼迫切地需要國家,人民和民族的關懷支持和援手,我自幼有著切身體會,也許這就是我有別於他人,屢次為貧困山區服務的動力。」——《我的1998何家慶西行日記》摘錄
用科技扶貧,用知識服務社會,不僅讓農民們的口袋鼓起來,更能提高農民的科學文化素質。這就是何家慶所說的「中國知識分子的良心」。
日記寫到1998年12月31日,這是何家慶結束西行,回家的第一天。這天,他寫道,「既不是凱旋的將軍,也不是披掛上陣的戰馬。而是一頭疲憊不堪的役牛,還待入冬閒靜生息,為了下一個春季的耕作。」
致富的種子已經種下,果實的收穫即將來到。
何教授,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