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路上學
邱貴平
50至80年代的農村孩子,大都是走路上學。我出生在鎮上,可是還沒斷奶,就送給偏僻山村的娘舅做養子,奠定了我走路上學的命運。
遙想當年,八歲的我在那個叫山院的自然村小學,讀到三年級,不得不徒步到八裡外的墩上中心村小學就讀,早出晚歸,中午帶飯。那八裡路可不是平坦的馬路,而是崎嶇的山路,晴天還好,一到雨天,泥濘不堪,冬天還結冰,一不小心就摔跤。我們卻從不覺得苦和累,一路上有花有草有野果有動物,風景路上獨好,在我們看來,上學的路上比上學本身更有意思。
2007年5月,帶兒子返山院探親,兒子腳下,就是通往墩上中心村小學的山道
因為要趕路,上學期間我們從來沒睡過懶覺,早睡早起。有個小夥伴母親去世早,每天早上自己起來燒火做飯,每天比我們遲出發,但從沒掉過隊,總是氣喘籲籲一路跑著半路趕上我們。
我住過的房間,往事依稀,仿佛就在眼前
在墩上中心村小學讀完五年級,我考上了司前鄉中學。我是山院有史以來第一個中學生,也是全校惟一走山路上學的學生。漫漫三十裡山路(去司前鄉與去墩上村的路,方向相反),好比天下垂下的兩根繩索,結頭是高高山頂上的埡口。埡口是個分水嶺,這頭連著村子,那頭連著鎮子。鎮子那頭長,十八裡;村子這頭短,十二裡。
山是大山,原始森林密密麻麻,樹冠厚如棉絮,大晴天感覺不到陽光的溫度,隧道般昏暗的羊腸小路上鋪滿落葉,腳板踩在上面發出啪噠啪噠的響聲,好像後頭有人在跟蹤追擊,還要防備竄到路上的野獸,非常恐怖。
林深路長,給我三個豹子膽,也不敢獨自行走,只得由娘舅接送。周六下午回家時,娘舅到埡口接我,周日下午返校時再送到埡口。過了埡口,森林不那麼茂密了,村子卻密集起來,我不那麼害怕了。
這就是通往司前中學的上學路(山院方向還遺存一段,當年的森林,比現在茂密多了,路上不可能有這麼亮的光線)
娘舅成天忙於農活,太辛苦,送了一年,說什麼不想讓他送了。男子漢大丈夫,我要獨自走路上學,儘管心裡打鼓。娘舅似乎看出我的心思,答應不再送我,但不放心,買了一封一千響的鞭炮給我,說,你實在害怕,就放一顆炮。那時最響的鞭炮是一萬響,上了二百響的,一律分上下兩層,上層是大炮,俗稱乾子;下層是小炮,俗稱細子。娘舅買的是一千響,一千響有筷子長,十幾顆乾子,幾十顆細子。我手握一根香,每走一兩裡路,放一顆細子,每走三四裡路,放一顆乾子。
一起走路上學的髮小,他晚我兩年考上司前中學,讀了一年,就輟學了。
還別說,鞭炮壯膽效果明顯,細子一響,我膽量激增,乾子一響,渾身是膽。帶上鞭炮以來,再沒有遇到野豬,也沒有遇到搏鬥在一起的鷹和蛇。當然,天上的鷹經常看到,如果它飛得很低,我就故意放一顆乾子。滑翔中的鷹,聽到鞭炮聲,翅膀猛地一顫,振翅飛高飛遠。
恩重如山的娘舅於1999年8月永別於我
放了十封一千響鞭炮之後,我終於煉出膽量,不用放炮,也敢獨自行走。從此迷上了風景並學會欣賞風景融於風景之中,不再慌著趕路,不再害怕唐突的野獸,不再害怕傳說中鬼怪的出現,在綠得淌油的森林中勝似閒庭散步,還經常爬上山頂那棵大松樹,抒發壯志凌雲。
兒子與舅母(養母)合影
初一下學期,上學路上,接近山頂時,目擊了一條大蛇和一隻蒼鷹驚心動魄搏鬥的全過程。那一刻,孤單的我竟然忘記了恐懼看得如痴如醉。十幾分鐘後,鷹戰勝蛇,叼著還在扭曲的獵物戰機般騰空而起。我一口氣追上山頂,爬上那棵松樹。這是一棵參天大樹,只要爬上三分之一,山色便盡收眼底。為了便於攀登,有人特意在樹杆釘了墊腳的榫頭。
與兒子的合影
我痴痴地站在樹上,目送它們消失在遠方,有一種強烈的失落感,極目眺望,綠野桑田,遠天遠山遠水,組成了一幅又一幅展示不盡、動人心弦的長長畫卷;我的心思似乎到了無盡的天邊,可是,到了天邊,我的家呢?我的親人呢?於是同時感到了對遙遠鄉井的離愁和思念,眼角不由湧出熱淚幾許。我暗暗發誓,我一定要走出這大山,走向山外的山外……
古人云:讀萬卷書,行萬裡路。我沒有讀破萬卷書,也沒有行完萬裡路(坐車乘機行過的路,當然不止萬裡),但讀萬卷書行萬裡路,始終是我的理想和信念。走路上學,走路本身就是一種學問啊。
這就是那個名字唐詩宋詞一樣美麗的山院小山村,也是我心靈的故鄉
大概是2000年吧,到司前參加同學聚會,聚會結束後,突發雅興,邀上最好的同學羅福日,陪我一起重走上學路。我怎麼也想不到,當年的上學路已經被茅草和灌木掩沒,被塌方阻斷,山上的樹木砍得一棵不留,唯有一望無際瘋狂生長的茅草和灌木。當年交通完全靠走的父老鄉親如今交通完全靠騎,家家戶戶買了自行車或者摩託,騎車繞道到墩上再到司前,孩子即使想走路上學,也無(山)路可走。
晚輩不用走路上學,當然是件值得高興的事情。高興之餘,卻忍不住傷感。傷感之際,意外發現一隻蒼鷹在荒涼的山崗上久久盤旋,像在尋找,似在告別,於是更加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