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亮:
阿亮你好哇!鋪好紙準備給你寫信,不料陷入了沉思,越思越遠,直到靈魂出竅,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腿已經不能動了,一股酸麻從腳心向小腿擴散,如千隻螞蟻在血管裡爬行——腿麻了。我想,保持一個姿勢容易血液不流通,那匠人們呢,他們總是重複同一件事,保持同一種姿態,會不會發麻,會不會厭倦?
謝謝你與我分享最近寫在的故事,把我又拉回到一個古典詩意的匠人世界。一把剪刀、一件衣服、一塊豆腐,我們總在不經意間就拿起了匠人的作品,理所應當地使用,常常忽略了產品背後的人和故事。在遺忘之前書寫匠人,就是提供了一種看到世界的角度,手藝關乎的是專注,如何把專業做好。
前幾天,我將一件新收的作品送去裱畫,昨天武師傅父子二人一起出現在我家門口,把作品送來順便幫我掛牆上。他們在上海藝術界無人不知,許多藝術家都把自己的作品交給他們裝裱,日子久了有了默契,輕輕一點,他們就知道要做成什麼樣。為美術館裱的畫裡,經他們之手的千萬元作品不勝枚舉。大家管父親叫大武,管兒子叫小武,久而久之,名字倒不知道了。
大武和小武都是國字臉,眉毛濃密,眉尾處如灌木叢。大武的雙眼皮很寬,笑起來眼角下垂,慈眉善目,魚尾紋深刻,等距的三根墜在眼角,平添了穩重。小武和父親一樣話不多,但是個子高出半頭,是細長版的大武。我在武師傅這裡裱畫也有十年的時間了,只說事不問人。我問小武,武師傅是哪裡人?他答,安徽人。我問大武,武師傅裱畫裱了多久?他說,20多年了。
我家幾乎每張畫都是在武師傅工作室裱的,大武指著吊在客廳角落的一副,眼睛卻看向別的地方,餘光瞟著我說,那副可不是我做的吧。我愣了一下,一回憶還真不是,當時為了圖便利,讓朋友代勞的。那副畫按照我的要求四周留白,中間做了懸浮處理,如今它像被放飛的風箏,鼓鼓囊囊,左右膨脹。更要命的是玻璃鏡面反光,很多角度無法看清裡面的作品。大武說,我下次來給你處理一下。
我常常有拿不定主意的時候,比如框子選什麼顏色,多少厚度,什麼材料,多少留白,怎麼處理……猶豫的時候就問武師傅,八九不離十,做出來指定好看。他們摸過的東西多,經驗豐富,能跟最頂級的藝術家和美術館合作也算事稀缺資源,好比操作過大手術的醫生和只割過闌尾的醫生,顯然見過大世面的那個更讓人信服。
我發現自己的生活是離不開匠人的,因為骨子裡喜歡生活有秩序,喜歡可靠。小時候在外公家,各路匠人如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又如候鳥一般,總在固定的時間,以固定的方式出現,他們往往先扯著嗓子吆喝一聲,再敲打幾下器皿,佔據街道的某個角落自成風景,你就知道是該把刀送出打磨拋光,還是跑出來蹦爆米花了。熟悉的聲音和背景,遇事能想到解決問題的人,需要什麼有匠人給你託著,這些都讓你內心穩如磐石。
在《萬物皆有歡喜處》裡,我已經贊盡手藝人,是對長大後對匠人情感缺失的一次狠狠的報復。但這都是我的一廂情願,活到現在,自作多情的事情我幹得太多了,沒人逼著你幹,也沒強迫你喜歡,自作多情也是一種自我療愈。這幾年匠人精神被重提,從汽車到潤喉糖,買雙工廠流水線炮製的襪子都要貼上匠人產品的標籤,過猶不及,我們又見證了「匠人」這個詞的濫用,用於販賣情懷,掩蓋消費主義的本質。我也看到很多人對「匠氣」的不屑。所謂匠氣,指的是做出來的東西像行貨活兒,用了職業性的套路,目的性太強,雖不會出錯,完成度也高,中規中矩就會缺乏靈魂。
藝術裡的匠氣是最大忌諱。但在文藝復興之前,義大利沒有藝術家這個概念,有的只有工匠,工匠是個收入微薄的職業,工匠是藝術家的底牌,跟著師傅不斷打磨手藝,工匠是他們從事藝術的開始,直到技術爐火純青,有了創造和表達的能力。可如今的藝術都靠觀念,不靠你的繪畫技巧或雕塑功底,你的想法是不是令人耳目一新,你的作品是不是能引發思考,能不能讓觀眾產生強烈的感受,一旦流露出匠氣就完蛋了。
為了避免匠氣,不乏有藝術家刻意保持未受教化的天真狀態,讓自己的天分自然地流露出來。
這些年我不斷觀察,原來有些匠人也有可惡的一面,那可能是不聞不問的傳承,可能是千篇一律的板滯,缺乏創造力,可能是世俗欲望的掩體。
不過說到底,不管是世襲還是後天習得,薄技在身,勝握千金。
願我們都能多一些匠心,少一些匠氣!
祝羽捷
沒想到如今見朋友一面這麼難,還好可以寫信。
羽捷,
謝謝你的來信。
一晃許久過去了,上次見面,還是前年你來香港看巴塞爾展,記得我們約在九龍灣一間懷舊風的茶餐廳。
當時,大約你也注意到了店鋪裡的許多舊物。臺式的SINGER縫紉機、火水爐、來自南豐紗廠的紡錘和鏽跡斑斑但依然可以轉動的電風扇。與其說,裡面滿佈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遺蹟,不如說是香港在彼時走向經濟騰飛、出自於日常的勞作的轍印。
在那兒你在和我分享對新書的構思。而我還並未開始我這本小說想寫的主題。但在當時,「勞作」這個意象的確吸引了我,大約因為經歷了時間,它們如此確鑿地留下了成果。這比所有的言語、文字與圖像,更為雄辯。
在當下,我們對「匠人」這個詞感興趣,除了你說的「專注」,大約還來自於手工的細節和由此而派生出的儀式感。顯然,在後工業化和全球化的語境之下,復刻已視為生活常態。手工本身所引以為傲的稍有缺陷感的輪廓,都可以經過更為精準的流水線生產來實現。我在一個展示會上,曾看到用3D列印,數個小時之內還原了已被氧化至面目全非的青銅器。剎那間,我甚至對本雅明念茲在茲的「本真性」產生的懷疑。對於器物,「唯一」的意義是什麼;手工,是否需要以排他來實現價值、維護尊嚴。
與之相關的,「匠人」精神可能只是一個我們一廂情願的願景。有關它的式微、低效率甚至墨守成規都在大眾傳媒的同理心之下,被鍍上了光環。前些年,我未參與任何有關於此的討論。而因此,我則至為感佩個人經歷的意義。因為我祖父受損的手稿,而極其偶然地接觸了古籍修復師這個行業。此後親自體會了一本書可以被完整修復的全過程。我不得不說,過程的力量是強大的,因為它關乎於推進與克服。其中每一個細節,都不可預見,而解決唯一的手段,便是經驗。
這些師傅的工作,和你信中提到的裱畫師,可謂同源。在老行話裡,都被稱為「馬裱背」。但是顯而易見,因為市場與供需的關係,他們會比書畫裝裱的行當,更不為人所知。如果以此去揣測他們的寂寞與頑固,是不智的。事實上,他們的自在,亦不足與外人道也。我所接觸到的他們,會有一種和體態無關的年輕。在神態上,那便發自於內心。其中之一,就是他們仍然保持著豐沛的好奇心。在一些和現代科學分庭抗禮的立場上,他們需要通過老法子解決新問題,從而探索大巧若拙的手段和方式。這其實帶有著某種對傳統任性的呵護與捍衛。如我寫《書匠》中的老董,不藉助儀器,以不斷試錯的方式,將雍正年間的官刻本複製出來。是的,究其底裡,或許天真,但卻十分動人。
葛亮訪問匠人
在「非遺」被說了許多年後,我們有了一系列官方認證的「大師」 ,作為薪火相傳的憑證。但是,我更感興趣去寫的,倒是民間那些以一己之力仍然野生的匠人。他們在處理個體與時代的關係上,從不長袖善舞,甚而有些笨拙。任何一種手藝,長期的打磨,都將指向微觀。因此,他們多半是囿於言詞的,因為向內心的退守,使得他們交際能力在退化之中。他們或許期望以時間包覆自己,成為膜、成為繭,可以免疫於時代的跌宕。但是,樹欲靜而風不止,時代泥沙俱下,也並不會赦免任何人。
有些忽然自我覺悟,要當弄潮兒的,從潮頭跌下來。更多的,還是在沉默地觀望。但是,一旦談及了技藝,他們立刻恢復了活氣,像打通了任督二脈。其實他們和時代間,還是舟水,載浮載沉。只因他們的小世界,完整而強大,可一葉障目,也可一葉知秋。我最近在寫的《瓦貓》匠人,大概就是以手藝渡己渡人而不自知的典型。人都活在歷史中,手藝也一樣。這歷史可堂皇,也可以如時間的暗渠,將一切真相,抽絲剝繭,暗渡陳倉。
你信中提到「匠心」與「匠氣」的辯證。「匠」大約本身就是個見仁見智的詞彙。我在澳門時,走訪一位佛像木雕的匠人。大曾生特別強調他的工作中,有關佛像與工藝品的區別。同樣一塊木頭,工藝品可順應木頭的品種、材質及製作的的季節,信馬由韁,出奇制勝。但佛像製作,則要依據規制,在原材料的使用上極盡綢繆。從而達到理想的效果。他舉了一個例子。廟宇中,善男信女,舉目膜拜。之所以四方八面,看菩薩低眉,皆覺神容慈悲。佛頭俯仰的角度,至關重要,其實是關乎於一系列的技術參數,也是行業內承傳至今的規矩。「規矩」的意義,便是要「戴著腳鐐跳舞」。如今規矩之外的腳鐐,更多些。製作工藝,凡涉及有關環保、防火,皆不可觸線。
關於「藝術」和「匠」,齊白石說過「學我者生,似我者死。」,顯然是對「匠氣」的抗拒。可我們也很清楚他的匠人出身,以及流傳他以半部《芥子園畫譜》成才的故事。他的傳記叫《大匠之門》。最近中央臺做了一套涵蓋他在內的紀錄片,叫《百年巨匠》。因此說到有關「匠」的定義,其實我內心一直存疑,是否可完全對應於英文的Craft-man或者日本的「職人」。因為「匠」本身,亦包含在行業的磨礪中,技藝的升華之意。譬如西方的宮廷畫家,如安格爾或委拉斯貴支。後者的名作《瑪格麗特公主》,被藍色時期的畢卡索所戲仿、分解與變形,卻也因此奠定與成就了他終生的風格。這可以視為某種革命,但這革命卻是站在了「巨匠」的肩膀之上,才得以事半功倍。這實在也是微妙的事實。如今,站在藝術史的晚近一端回望,也只是因屬不同的畫派,各表一枝罷了。
即使是民間的匠種,取徑菁英藝術,也如同鍾靈造化,比比皆是。如嶺南的廣彩,天然地擁有與市場休戚相關的基因。這市場遠至海外,有「克拉克瓷」與「紋章瓷」的淵源,多半由此說它匠氣逼人。但又因緣際會,因高劍父等嶺南畫派大家的點撥,甚而也包括歷史的希求,逐漸建立起了「以畫入瓷」的文人傳統。形成了雅俗共冶的融通與交會,以至為「匠」提供可不斷推陳出新的基底。
所以說回來,這段時間走訪匠人,最初是為了他們的故事。但久了,有一些心得與愧意。面對並不很深沉的所謂同情,他們似乎比我們想像得都要欣然。對手藝,態度也更為豁朗。老的,做下去,並不以傳承為唯一的任務,大約更看重心靈的自洽。年輕的,將手藝本身,視作生活。這生活是豐盈的,多與理想相關,關乎選擇與未來。
一技傍身,總帶著勞動的喜悅與經驗的沉澱,還有對於未知的舉一反三。其他的交給時間,順其自然。
願我們都可自在。
夏日安和
葛亮
小說家,學者。原籍南京,現居香港。香港大學中文系博士畢業,現任高校副教授。文學作品出版於兩岸三地,著有小說《北鳶》《朱雀》《七聲》《戲年》《謎鴉》《浣熊》《問米》,文化隨筆《繪色》《小山河》等。作品譯為英、法、意、俄、日、韓等國文字。 曾獲首屆香港書獎、香港藝術發展獎、臺灣聯合文學小說獎首獎等獎項。長篇小說《朱雀》、《北鳶》兩度獲選「亞洲周刊華文十大小說」。 《北鳶》亦獲2016年度「中國好書」、「華文好書」評委會特別大獎, 年度中版十大中文好書等。作者獲頒《南方人物周刊》「年度中國人物」、「《GQ中國》年度作家」、「2017 海峽兩岸年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