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隱者的思想核心是保全自己。
馮友蘭也曾指出,道家的中心思想就是「為我」。道家各派人物理解之「我」,含義大有不同,有人注重逍遙閒適,有人注重衛生長壽,有人注重品行高潔,有人注重縱慾的快樂,有人注重「六欲皆得其宜」的身心協調。但這些不同的理論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都在一個混亂黑暗世道裡尋求保護自已。這是隱者群體的傳統思想。
在莊子思想中,也有這一層傳統的尋求亂世自我保護的想法。儘管這一層想法在莊子的整個思想系統中並不居於核心地位,因為莊子最終認為自我保護是辦不到的,而且這軀殼的自我是不是值得珍視還是問題,但莊子畢竟也談到了自我保護問題。
莊子養生自保思想最獨特的說法是「無用」。莊子也談其他的養生保身方法,但特別喜歡談論「無用」的好處。 《莊子》許多篇都說到「無用之用」的觀念,其中尤其內篇的《逍遙遊》、《養生主》、《人間世》和外篇的《山木》諸篇講得較為集中。所謂「無用之用」,就是講人生在世上, 不要追求有用,不要使自己顯得有某種才能,因為有才能就會被人用,就難免捲入是非兇險之中。莊子好用寓言,他屢次以樹木為喻,說明這個「無用」的好處。
《人間世》篇寫一位匠石(姓石的木匠)帶著徒弟到齊國去,在曲轅地方見到一棵被當地人尊為社神的櫟樹。
這棵樹極其高大粗壯,本來做木匠的人應是見而心喜,可是這位匠石卻看也不看,只管趕路。
弟子說,我們跟隨夫子以來, 還沒有見過這樣美好的木材,為何先生看也不看呢?
匠石說:你們不要說了。這是一根「散木」,做舟子會沉,做棺木會速朽,做什麼都不行。
正因為是一棵不材之木,沒什麼用處,才能活到這樣長久。
誰知當天夜裡,這棵櫟樹(木匠眼中的「散木」),在匠石的睡夢中來反駁對自已的批評:
匠石歸,櫟社見夢曰:「汝將惡乎比予哉?若將比予於文木邪?夫袓梨橘柚,果煎之屬,實熟則剝,剝則辱;大枝折,小枝洩。此以其能苦其生者 也,故不終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擊於世俗者也。 物莫不若是。且予求無所可用久矣,幾死,乃今得 之,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 且也若與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幾死之散人,又惡知散木!」
木匠的眼光看櫟樹是毫無用處的「散木」,櫟樹自己的眼光看,這毫無用處卻是自己真正的大用。
若非毫無用處,豈不是早就被砍倒了,怎能活到這樣長久?木匠與櫟樹的關係, 在這裡就象徵社會(特別是政治權勢)與個人的關係。個人不能成為任何意義上有用的人,一旦有用,就無法自保。
無用在社會公眾的眼光裡,是很不好很不光彩的。個人卻不能在乎這個,甚至不能承認這是不光彩。
憑什麼無用就不光彩呢? 「我」正是靠無用才能保全。櫟樹託夢對匠石的批評,就是象徵個人對社會評價的反抗和蔑視。對個人來說, 對自己有用才是最大的有用,對社會是不是有用打什麼緊?「我」憑什麼要接受社會對我的批評?而且莊子認為,「無用」 並不容易,是一種境界,櫟樹「求無所可用久矣,幾死,乃今得之,為予大用」。
《逍遙遊》篇講惠子有一個大菊蘆,大到無法用,只好打破。莊子就批評惠子不懂「無用」之物可 以有大用,可以「慮以為大樽而浮乎江湖」,惠子不懂這用法是境界還不夠,如同只能在蓬草間跳來跳去的小鳥,不知有更廣大的天地。
「無用」是莊子獨家之言,其他道家諸子鮮見有人說起過。但是以「無用」自保的想法與傳統的隱者自保方法卻有相通處。隱者避世而居,實質就是以無用於世而自保。《論語》中的楚狂接輿(春秋時楚國的隱士)、《楚辭漁父》中的漁父,都曾批評用世者(孔子與屈原)不知自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