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諸子,比如孟子、韓非子、墨子等人,他們的文章大多是在表達一套改造社會的綱領,修辭和故事是為了增加說服力。
而莊子是個例外,他是個專注於思考和感知自我的人。在我看來,強烈的自我意識,是文學的起點。
就像聞一多所說的:在莊子這裡,語言不只是表達思想的工具,也是一種目的。
《莊子》的語言好到了極點,兩千年來,中國的文人都被壓在他的五指山下,而且還沒幾個人敢說自己讀懂了《莊子》。
這裡不多談他的思想,我們主要來看看他開創了哪些傳達感知的文字方式。
我覺得,如果沒有莊子,中國文學就不是後來的面貌,我們的精神世界也會有很大不同。
情感模型:傳達感知
《齊物論》講的是什麼?
我們講的這篇是《莊子》中的《齊物論》。你印象最深的可能是開篇的《逍遙遊》,很多人都熟悉那句「北冥有魚,其名為鯤」。
《逍遙遊》確實重要,但它還只是莊子思想體系的序幕,排在第二篇的《齊物論》才是全書樞紐。其他篇目,或者是流向它,或者是從它流出來的。
《齊物論》講的是什麼呢?
魯迅和錢玄同的老師,大學者章太炎的概括得最簡單,他說:《逍遙遊》講自由,也就是說破掉束縛,返回自在;《齊物論》講平等,也就是萬物的平齊。
學術大家就是有這個本事,定義能力超強,不糾纏細節,一下子就能洞察到那個牽動全局的拎手在哪裡。
其實,《齊物論》這篇文章的信息密度巨大,很難完整表述。
我按寫文章的情理來推測:莊子在他悠閒而貧窮的生活裡,在許多年的不斷觀察自然、思考自己之中,積累下很多精彩命題、推導和故事,才整理成完整篇章的。
我也用最簡單的方式,先幫你理順一下文章的簡要脈絡。但還是那句話,莊子的含義太複雜,我採用任何一種解釋,都有相反的註解。
《齊物論》的開頭和結尾是兩個著名的寓言,這是我們後面的重點內容。開頭的寓言講的是人與自然相通的理想境界。之後,莊子開始不停地圍繞齊物也就是萬物齊平這個命題進行闡釋。
比如,他認為當時諸子對於知識和思想的爭論,只不過是一種自我迷失,這被稱為「齊是非」。他提出了一套認識自我和世界的方法,其中有個名句叫「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這被稱為「齊物我」。
所以,《齊物論》的「平等」不是政治觀念,而是一種世界觀。《齊物論》結尾的那個寓言,就是有名的「莊周夢蝶」。
千變萬化的風
我今天要為你說的,是兩件被莊子描寫得瑰麗無比的事物:風和蝴蝶。
因為莊子,這兩件東西,就從普通的自然物,變成了文學意象。在這個意義上講,這是千古文章文學性的開端。
《齊物論》開篇的寓言是關於風的。一般人說風,只會說:颳風了,或者說刮的是大風還是小風。莊子的文學表達就不一樣了,風的形態千變萬化,而且能承載他玄妙的思想命題。
我嘗試用白話來模擬一下原文的語感:
話說南郭子綦先生,依著几案而坐,仰天呼吸吐納。
弟子問:「這是怎麼回事兒?形體固然可以像朽木,心靈怎麼也能像死灰一樣?今天依著几案的,怎麼不是昔日依著几案的人?」
這兩個比喻很妙,枯槁的朽木有什麼特點?它沒有彈性,完全不積極,一碰就順勢而斷。死灰是飛灰落下來的形態,是沉寂的,這都是人體存在的最低限度。
莊子並不信任語言。這是道家思想的共識,認為語言其實是一種溝通障礙,本來他們是不想說話的。然而他又是個空前絕後的文學家,一下筆就能抓住事物的本質,表述也非常美。
子綦說:「你問得好,這叫吾喪我!」
在先秦時期,「吾」和「我」都是常見的第一人稱代詞,一般不作刻意區分。但以莊子的精確,這兩個字代表著不同的概念。
「吾」是自我的存在狀態,「我」代表著關於存在意識,「喪」可以解釋成拋棄,「吾喪我」可以理解成是自我捨棄了針對外界的存在意識,它不是喪失掉自我,而是放棄掉自我堅持外形和意識的偏執,降低到枯木頭、死灰那樣的狀態,這有點兒像先倒掉桶裡的水才能裝新東西,這是和大道溝通的開端,也是自我與萬物齊平的起點。
「喪」可以理解為忘懷,《莊子》裡還有個著名概念叫「坐忘」,坐下的坐,忘記的忘,就是要去掉自我的感知和心智活動。說的也是這種狀態。
表面上看,莊子說的是主張放下自我,但換個角度來看,這正是因為他意識到了自我,而且認識到了自我有不同的層面,他是古代中國最早討論這類命題的人,也是討論得最深入的人。同樣被奉為道家宗師的老子,就更關注普遍性問題,所以《老子》也被當成政治綱領來用。
隨後子綦反問:「你聽過人籟但沒聽過地籟,你聽過地籟但沒聽過天籟,是不是?」
籟是指管樂,這裡泛指大地、人間和天地萬物的聲響。天籟並不是和地籟、人籟對應的概念,而是包容後兩者的存在。
注意,精彩的段落來了。剛才弟子看到的不是子綦呼吸嗎?所以他就從地籟的風說起。這一段,莊子是下功夫渲染的。
子綦說:「大地發出來的氣,就叫做風。不發作則已,發作起來,億萬的孔竅都開始怒號。山林裡高下迂迴的地方,百圍大樹的空洞」,都開始發出轟鳴。
原文是:「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窪者,似汙者……前者唱於而隨者唱喁。」
這裡是一大段短促的並列比喻,列舉了人體有孔的器官、日常有孔的器物,說風的聲響像水流、像響箭、像哭嚎、像吶喊。莊子的這種鋪排,我們在後來的辭賦裡經常能看到。
讓我讚嘆的是:莊子是從對自然界的觀察裡,得出了活生生的體驗。他觀察得這麼細膩,又想得那麼遙遠。
為了形容風的變化多端、變動不居,他寫出了不同空間裡不同的風聲。古代沒有電視,他一定是生活在這些場景裡才能感受到。
《莊子》的很多篇目裡都寫到了風,主要寫兩種地方:一個是高山,一個是大海。
《逍遙遊》裡列舉了海上的旋風,《齊物論》羅列了深山老林的狂風。天才是不動筆則已,一動筆就把對象寫到極致,莊子佔到了風的多樣性和空間性的極限。後人再詠風,超不出他的格局。
莊子把風寫得氣象萬千,是為了陳述自己的哲學命題,也就是要回到那個關於天籟地籟區別上來。後世的文人在現實中失意,常常逃進莊子的懷抱。
莊子式的忘情,普通人其實是做不到的。對我們來講,莊子的意義,其實在於他在哲學上發現了個體的自我,提出了一條保全和發展自我的道路,又用精彩的文學手法把個人的感知表達了出來。
比如,中國文化的典型抒情方式,就是像他描述風這樣,把個體情感裝到自然現象裡,一直到各類自然事物都能和某一類感情現象對應。
栩然入夢的蝶
比如下面我要說的莊周夢蝶的寓言,這是《齊物論》的結尾一段。這短短幾十個字,就迷倒了古今中外的很多人。
它的第一句話是「昔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
我總覺得它像首哲理詩,把它變成白話是「從前,莊周夢見自己成為蝴蝶,翩然飛舞的蝴蝶」,這是詩的節奏,不是散文節奏。
蝴蝶是美麗而神秘的,是詩歌的常客,但都是在莊子之後。而夢的意義在哪裡?就在於醒來。
你在哪邊醒過來,哪邊就是真實的、就是生。我們不需要複雜的思考,憑著直覺,就知道這在隱喻生死。
思想深刻還不是最厲害,厲害的是能用這樣簡潔美妙的方式讓我們懂。英國詩人薩松的「心有猛虎,細嗅薔薇」,已經很妙了,但還沒達到這種深邃。《詩經》講比興,就是由此及彼的比喻和寄託,藉以抒發情感。
莊子是最早把它用在散體文章裡的人,原因在於他是最早描寫個人感受的文學家。在詩歌意象之下,莊子還能討論哲學。
他說「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
這句話的意思是:蝴蝶不記得自己是莊周,而當莊周醒來時,確定彼此曾經在思維中不分你我。那麼,先有蝴蝶還是先有莊周?既然萬物一齊,這也就不重要了。這裡說的先後是思維順序,不是時間順序。
於是,他拋出一個概念說:這種轉換叫「物化」。當然,這不是我們今天所說的物質化的「物化」。
全篇在這裡結束。文學之美和思想之美的融合,沒法更漂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