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自:南都周刊
馬悅然(Goran Malmqvist,1924-)
著名漢學家。斯德哥爾摩大學東方語言學院中文系漢學教授和系主任,瑞典文學院院士、歐洲漢學協會會長。是諾貝爾文學獎18位終身評委之一,也是諾貝爾獎評委中唯一深諳中國文化、精通漢語的漢學家。現為瑞典斯德哥爾摩大學榮休講座教授。
馬悅然在三樓陽臺向我們揮手,銀髮,中式對襟外套,長圍巾。
其時,挈婦將雛的我,和前來迎接的馬悅然夫人陳文芬,剛剛在香港中文大學的「自由女孩」雕塑下會合。三月的港大,紫荊、杜鵑一路的紅紫。很快,小女和馬悅然廝鬧,扮鬼臉,他口稱「怕怕」,將身子倒向一側的陳文芬,陳則拍他的肩膀:「別怕,我保護你!
今年6月,馬悅然將整壽90歲。他已「四世同堂」,但是東方語境中關於「耄耋」一詞所能讓人產生的聯想,你會發現在他的言行舉止中根本對應不上。這可能與西方人的文化心理外在表現有關,比如他和我喝啤酒、洋酒,為我妻女扶電梯門,拒絕攙扶等等。
面對面訪談,馬悅然語速快,激情洋溢,信息量大。他說,工作不但能幫他減輕焦慮,還能讓他身體保持極佳的狀態。
關於馬悅然,不需向中國文學界多作介紹,但強調一下仍然有必要。馬悅然是西方漢學的重量級人物,也是諾貝爾文學獎評委。在長達半個多世紀的學術研究生涯中,馬悅然以豐厚的著譯,在北歐乃至整個歐洲的漢學研究中舉足輕重。
一方面,從語言文字的研究跨躍到了廣義的文化闡釋,約略可以用儒家話語系統中的從「小學」的詳訓詁、明句讀,轉變到「大學」的研究心和理,即闡發漢文化精神;另一方面,從中國古代經典跨躍到當代作家作品研究,將魯迅所謂的「活的中國」迅捷地介紹給地球村,對中國文學國際地位的提升功不可沒。他還或隱或顯地重寫了中國現代文學史,本已被遺忘的作家、作品,價值得以重估。作為諾貝爾文學獎評委中唯一一位精通中文的,馬悅然已翻譯中國古代、中古、近現代和當代文學著作50部,正在翻譯曹乃謙的中篇小說《換梅》。
2014年3月16日下午,在香港凱悅飯店的咖啡廳,訪談正式開始。事實上,自上午相遇之後,話題始終圍繞著文學在展開。訪談後來換到了中餐廳,一直繼續到當天晚上近10點。
南都周刊對話馬悅然
關於莫言的謠言可以停止了
南都周刊:曹乃謙是你非常喜歡的作家,你怎麼評價他?
馬悅然:曹乃謙是一個天才的作家。善與惡在他的作品中沒有任何含糊的地方,但是,他處理的方式高度藝術化,不動任何感情,不帶任何偏見,但你能感受得到作家心中的愛和恨非常強烈!不過,曹乃謙的一些關於警察的寫作是不及格的。他應該把這一類作品從集子裡拿掉。
南都周刊:曹乃謙、莫言、沈從文和趙樹理,這幾位,都是與諾貝爾獎有或多或少關係的,特別是莫言,拿到獎金了。你能具體談談他們嗎?
馬悅然:類似的,我喜歡的作家還有孫犁、浩然、李銳。孫犁的作品是有文學價值的。浩然一些寫農民的作品很好,比如 《幼苗記》,非常優秀。當然後來他的寫作和他這個人都「金光大道」去了。趙樹理很好,他用寫作去解釋《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是「聽話的作家」,但這可能對寫作的影響並不致命。他是會講故事的作家。
南都周刊:本世紀以來,共有十二位諾獎得主。很有意思的是,首尾兩位都是中國作家或漢語作家。十二年來,他們是否代表中國作家的最高成就?
馬悅然:諾貝爾獎選擇了兩個很好的漢語作家。還有,諾貝爾獎不是頒給國家的,甚至也不是頒給一種語言的,它只頒給作家個人。
南都周刊:莫言特別空洞化嗎?你以前批評過他。
馬悅然:莫言不空洞。是的,我說過他的長篇太長了,龐雜了點,但他依然是一個偉大的作家。我可以告訴你,莫言獲獎之後,李銳和曹乃謙都向我發來信件,表示對莫言的祝賀。李銳說莫言的天才是他所不能比的;曹乃謙對莫言的文學成就也是高度評價的。你好像不喜歡莫言,為什麼?
南都周刊:也沒有不喜歡。莫言是我的前輩,我尊重他。但在其他方面,人們對諾獎得主莫言有更多期待……
馬悅然:你應該好好讀一讀他的作品。評獎時,我主要從事他的短篇小說的翻譯和審定,我可以告訴你,他的短篇小說,比如《透明的紅蘿蔔》、《三十年前的一次長跑比賽》、《長安大道的騎驢美人》、《翱翔》、《會歌唱的牆》、《小說九段》等,是非常棒的藝術品—現在中國年輕的寫作者,有沒有學習莫言式的寫作的?
南都周刊:應該沒有……在中國有這樣一種說法:莫言的英文翻譯葛浩文為其獲獎立功不小。由於莫言的長篇小說結構乏術、敘述枝蔓,葛浩文怕西方人會認為莫言是一個根本不會寫作的人,因此在翻譯時,不但大力刪節,甚至調整結構,而莫言也充分授權他這樣幹。
馬悅然:關於這個謠言可以停止了。關於莫言,我們評委除中文外,還可以閱讀幾乎所有歐洲大語種的譯本。比如法語,在他獲獎之前,莫言的法譯本有18種,獲獎之後,立即增加到了20種。這裡邊肯定有忠實、全面、精當的譯本。短篇小說《長安大道的騎驢美人》本來也在我的翻譯計劃中,但因為已經有精當的法譯本了,所以我就沒翻。
法語在國際上影響很大。莫言的長篇小說是中國偉大的說書人的傳統,他獲獎實至名歸,我們對他的閱讀是很充分的。還有一點有意思的,莫言曾獲得法國的騎士勳章。事實上中國的好作家有很多都獲得過法國騎士勳章,比如餘華、李銳、賈平凹、王安憶等。
南都周刊:莫言PK掉了另一個東亞作家村上春村。
馬悅然:這個,他是誰?—另一個東亞作家對莫言獲獎有較大的影響,他就是大江健三郎。首先,大江是東亞的一個重要作家,1994年的諾獎獲得者,他是有提名權的;其次,他連續五年向我們提名莫言。他很欣賞莫言。
北島現在寫散文,要不得
南都周刊:你自許為第二類翻譯家,即業餘翻譯家:掌握了必要的語言技能,對文學真正感興趣,自己決定翻譯什麼。
馬悅然:對。
南都周刊:你特別批評了第三類翻譯家,即作家詩人而當翻譯家。
馬悅然:對。他們有時候是非常糟糕的。特朗斯特羅姆和美國詩人施耐德是朋友,他們在落魄時互譯對方的詩,賺點小錢,同時,互相學習。但是,他們掩飾不住改寫對方的衝動。兩人都不生對方的氣,但這樣的譯本,對讀者來說卻不公平。
南都周刊:比如李笠翻譯的特朗?
馬悅然:一塌糊塗的地方很多,有一百幾十處,很可怕。我寫了篇評論,勸他改行。我一般不會為讀了一本不好的書而寫文章批評,對我來說,我寧肯讀了好書後去寫評論讚美。
南都周刊:但你曾批評北島,因為他有一次譯詩太過拘泥於原文?
馬悅然:是的。他翻譯「字被刻在石頭上」,我說需要那個「被」字嗎?他說原文裡就是被動語態。呵呵。
南都周刊:你不止發現了曹乃謙,也發現了許多中國作家,扶持了許多作家。可以說,沒有你,北島的藝術摸索期可能會非常長。當初為什麼認為他們的寫作好?
馬悅然:當時艾青批評朦朧詩,我寫信給他,為北島們辯護。朦朧詩當時是有開創性、開闢性的新詩,應當保護扶持。後代反對老一代,是自然規律。我只重視作品的文學價值,那麼,什麼是好的文學呢?什麼是有價值的文學呢?我只能說我愛讀的文學就是有價值的好的文學。文學欣賞有時是很主觀的。
南都周刊:北島現在的詩作你還看嗎?
馬悅然:北島早期的詩好,後來出國時的詩也好。以後的詩可能不如那時的好。他前期的詩我翻譯過80%。他現在寫散文,要不得,我不要看。他還是應該寫詩,因為他是詩人。朦朧詩人中顧城最好,他是天生的詩人,是個長著道教腦袋的詩人。我相信200年後,他的詩人名聲將大過所有的人。
南都周刊:國內有詩人委託我問你幾個問題:中國詩歌界的「集體偶像」特朗,有中國詩人評價說他是瑞典的王維,其詩有唐詩韻味,這是你拿手的領域,能談談嗎?
馬悅然:這是一個太過簡單的類比。他們的相同之處僅僅在於都是偉大的詩人,王維是中國的大詩人,託馬斯是瑞典的。特郎斯特羅姆沒有受中國唐詩的影響,他受希臘的影響大。託馬斯現在的身體狀況非常好,甚至能說一些簡單的字。
南都周刊:你的後輩同行,德國漢學家顧彬,他在中國影響很大。傳言他說中國文學是垃圾,在文壇引起軒然大波。你如何評價;另外一個是他的小說觀,他認為講故事是一種落後的思維方式和結構方式,他也對莫言提出批評,認為莫言的文本價值不高,你怎麼看?
馬悅然:顧彬是個二三流的漢學家,他的中文知識太淺,喜歡胡說。關於「垃圾」,他說的其實是《上海寶貝》那一類的,之外的好的中國文學非常多,這是對的。他批評莫言不奇怪,他還批評別的諾獎獲得者,後來又道歉,有點雙面人的色彩。他令德國漢學界受氣。
莫言獲獎之後,小騙子張一一造謠說有評委通過一個德國漢學家收了60萬美金。有一個德國漢學家寫信調侃顧彬說「60萬美金是你收的嗎?哈哈」。中國的作家、學者、教授造了很多這類謠言,我想說的是,小騙子張一一還算是有幽默感的。其他的什麼清華教授連幽默感都沒有。
文言文是死了兩千年的語文
南都周刊:在與歐陽江河的一篇訪談中,你提到「心在先秦」。能否展開談談?
馬悅然:我對漢學產生興趣,始於1946年讀到的英文本林語堂著《生活的藝術》,那裡道教中禪宗的思想方式吸引了我。之後我讀了《道德經》,讀了英、法、德三個譯本,字句和理解的偏差使我產生了疑惑,於是就去找了瑞典著名的漢學家高本漢,拜師在他門下,開始漢學研究。高老師給學生的入門教材就是《左傳》,這是一部先秦史書,裡面的中國有血有肉,是鮮活的。
高本漢是中古音韻學大家,所以我讀《左傳》,是可以用古音來誦讀的。《左傳》裡的古漢語,是活的語言,而且很精煉很精確,其中30%的字是沒有同音字的,15%有一個同音字。假如一個人懂得那裡面的漢字的字義,又懂得其在古代的讀音,那麼只聽別人朗讀,是完全能聽得懂意思的。不像後來的文言文,日趨書面化,變成了死的語言。文言文是死了兩千年的語文。對我來說先秦是活生生的。
南都周刊:能否概括一下先秦的時代精神要點?
馬悅然:先秦時代中國人的世界很小,但是非常豐富,非常有意思,產生了蔚為大觀的思想流派。同時期,古希臘的哲學也非常豐富非常發達。那一時期,在整個世界範圍之內,都是一個人類思想的發達階段,是人類活潑的童年時代。當然在其後的發展中,被繼承被反駁,總之又在前進。
南都周刊:在中國文化中,除了你讚揚的那種優美、傷感、文明的傳統,還有強硬、剛烈、尚武的傳統,每當遭遇不幸,人們就對尚武精神有一種強大的內心需求,梁啓超甚至寫過一部《中國之武士道》闡述這一思想。其後這一傳統喪失的原因何在?
馬悅然:中國每一代都有偉大的武士,比如我非常欣賞的南宋大詞人辛棄疾,就是一個偉大的武士。清代的曾國藩也是大武士,但是你去看看他的家書,又是一個大學問家。當代的朱德元帥也是偉大的武士,在西方,有些人認為他是非常粗魯的武夫,我認為不是。上世紀50年代我在北京見過他,感覺很可愛,有雅量。他還寫過一首詠菊花的詩呢。
南都周刊:你被漢語改變得多嗎?會不會有歐洲人或瑞典人說,馬悅然的思維方式太奇怪了,跟他們完全不同?
馬悅然:我研究古代漢學,是被她的美所吸引。我在講瑞典語時,有時也會用一些別人不用的古舊詞彙,為什麼?因為她美,動聽,為什麼要放棄?!別人可能會奇怪,但我確實拒絕接受現代語言的某些語法結構。
南都周刊:在你的身上,漢學和西學,誰是體誰是用?
馬悅然:西學為體。這是註定的,沒法改變的。
南都周刊:作家張承志提出,中國人精神的重建,不能夢回所謂的漢唐,而是一定要上溯到先秦去汲取乳汁和營養。你如何評價?
馬悅然:我不清楚他的學術路徑。我覺得是對的,在先秦,中國文化中的大人物,都還是可親近的人。比如孔子,不是什麼類似宗教性的人物,也不是什麼素王(即未加冕的帝王),他就是一個有學問的老頭。道教中的老子莊子,也不是什麼神仙,是有思想有學問的活人。
南都周刊:據說《康熙字典》收字四萬七千有餘,你認識的漢字有多少?
馬悅然:認識漢字的意思是不但知道它的讀音,還得懂它的意思和用法。語言學家趙元任曾經拿著字典目錄自己統計過,他大概認識6000多漢字。但是字和字還可以組成詞組,這樣就可以大大地擴展要表達的意思。認字多少,不是決定性的。對漢學研究來說,必須學會藉助工具書。我在澳洲大學指導學生時,因為他們是西方人,還特別要求他們必須懂日文。對作家來說,詞彙量跟寫作一點關係沒有。我大概認識三四千個漢字吧。
南都周刊:你如何看待繁體字和簡體字?
馬悅然:簡化字是有好處的,讓普通民眾學習和使用的成本降低。但壞處很多,現在的人,連1950年以前的報紙都看不了了。我認為簡化字以後會被慢慢拋棄。這是馬英九高興的事,繁體字是他唯一能和大陸叫板的軟實力。
本文摘選自第802期《南都周刊》人物版,逢星期一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