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語是世界上歷史悠久而基本未被分化的語言,漢字是世界上僅存的一種古老文字系統。
漢字,可以說是中華文明延續不斷的基因,也是中華文明永續發展並為世界文明作出重要貢獻的基石。
文字的出現,使得人類可以在大腦之外得以記錄更為複雜的內容,並由此進入文明社會。數千年前,中國文字的形成並逐漸成為主要的紀錄符號,標誌著中華民族較早進入到了文明時期。
任何一種語言的形成,都是一種文化漫長的積澱,體現著這種文化對外部世界的理解,也保存著生活在其中的人們對自然萬物的觀察方式、思考邏輯和認知途徑。對早期人類來說,日月星辰的運行,寒暑冷暖的變化,獲取獵物的多少,部落之間的交換,都需要他們去認識、去理解、去描述。日積月累的觀察中,他們不斷豐富著表達方式、總結著表述經驗,久而久之,便有了語言;再久而久之,便有了文字。
人類對客觀世界的掌握,不外乎兩種方式:一是理性的,這要用概念和推理來分析、來表述。另一是感性的,要靠直覺、想像和誇張來描述直接感受。尚處於童年時期的早期人類,對客觀世界的認識和對外在事物的表達,往往是朦朧的、混沌的,多採用象形的思維模式來記錄對客觀事物的印象。象形思維是採用立體的、帶有描摹性質的方式來刻畫對象的形態,來表達對外在世界的認識。
早期人類首先是用圖畫,而不是用文字來表現客觀事物,是通過形象而不是概念來描述外部世界。出土的舊石器時代、新石器時代的文物上,曾出現過各種各樣的刻畫,除了裝飾之外,可以看作原始人對外部世界的朦朧記憶。在這些圖畫中,原始人更多採用象形的方法來思維。他們開始用一些最具有代表性、能被普遍接受的刻畫作為記錄符號,這些符號逐漸成為交流的工具。唐蘭先生曾言:「最古老的土生土長的民族文字總是用圖畫方式來表達意符的文字。」
漢字的形成,正是史前刻畫、繪圖具象化的結果,其所採用的直觀繪圖方式來造字,延續了原始思維的圖畫意識,並在發展過程中,逐漸形成更抽象、更理性的表達,最終通過增形孳乳形成了大量的漢字。
現在所能見到最早的介於圖畫和文字之間的符號刻畫,是1960年山東莒縣陵陽河出土的陶尊上的符號。文字學家對這個圖案的解釋各有不同,於省吾先生說是「旦」字,認為上面的圓形是太陽,中間的是雲氣,下面是山,表示太陽初起,是象形字。唐蘭先生說是用陽光照耀著山火表示「熱」,認為這是一種語義的意符文字。無論這個圖案代表什麼意思,其通過組合一系列物象來表達複雜的意思,比繪製單一物象所表現的內容豐富得多。
在圖畫表意向文字表意的過渡時期,這類符號應該很多,只不過大多數湮沒在歷史的塵埃之中。但可以確定的是,漢字正是通過這類符號刻畫的不斷累積,所表達的意義逐漸凝固,通過特定的組合,形成了系統的文字。
許慎在《說文解字》中提到的六書,概括了漢字形成的六種基本方式:象形、指事、會意、形聲、轉注、假借。在前四種漢字結構中,既有直覺感知的圖畫意味,也有不斷抽象而形成的理性建構。
象形是最具有圖畫意味的造字方法。許慎說:「畫成其物,隨體詰詘。」這種造字方法是用線條、筆畫,把所要表現事物的外形特徵,具體地勾畫出來。如「月」字就畫成一彎明月的形狀,「馬」字就寫成一匹有鬃、有腿的馬,「門」字就畫成左右兩扇門的形狀。這種造字方法、書寫方法,實際是繪畫線條的抽象和簡化,一看就很容易猜到所表達的意思。
指事是用圖案表示較為抽象的內容,如「刃」字就在「刀」的鋒利處加一點,指出那個部位就是刀刃;「上」、「下」二字分別在事物平面的上方或下方畫上符號,用來指出其位置所在。「本」是用「一」畫在「木」的根部來表示,點明「本」便是樹木的根。這類字容易表達更為抽象的內容,卻很容易理解,許慎說:「視而可識,察而見意。」一看就知道是什麼意思。
會意是用普遍通用的象形符號來表達更為複雜的內容。許慎概括為:「比類合誼,以見指撝。」這些字往往由兩個或多個獨體字組成,它們合併起來,就是所要表達的意思。這類字體現著對事物之間關係的理解,可以看成一幅幅抽象的畫。如「吠」表示犬叫;「咩」表示羊叫;「鳴」表示「鳥叫」。田中勞作的人為「佃」,靠樹休息的人為「休」,拿武器的人為「戎」。「日」和「月」組成「明」,「不」和「正」組成「歪」,「小」與「土」組成「塵」等。這種造字方法把握住了事物的基本聯繫,能夠形成一批有意味的字。
形聲是上述造字法的發展,其形符採用象形、指事、會意等方式形成的符號,用來表示字的大致意謂,加上接近讀音的聲符,就形成了既有繪畫意味又能表示讀音的造字方法。相對於象形、指事、會意,形聲字兼顧了語音;相對於其他單純記錄語音的文字,象形字又兼顧了表意。單純的表意文字是空間性的,單純的表音文字是時間性的,形聲字則兼顧時間和空間,既便於口頭表達,又便於快速閱讀,具有強大的表現力。
形聲字成為主要的造字方法,是漢字得以大量增生的關鍵。可以說,形聲字的形成,標誌著漢字擺脫了單純依靠繪圖達意的階段,並在此基礎上形成了抽象理性,兼顧語音而形成書寫系統,能夠最大限度地描繪外部世界的複雜關係,給中華民族提供了更為便利的交流手段。
在四種造字方式之外,許慎還提到轉注和假借兩種用字方式。轉注,許慎說:「轉注者,建類一首,同意相受。」轉注是在原有字符的基礎上,通過形轉、義轉、音轉的方式,形成大量的同義字或者近義字,用以表達更為細膩、複雜的內容。例如「夋」,與長、大等義項相關,便以之作為聲旁,增加形旁來表達更多類似的意思:以駿表現馬之大,以峻表達山之長,以浚形容水之長,以俊表現人之帥等;再如建立一個形旁,如「木」「火」「土」「金」「水」等,表示事物的屬性。然後用聲旁來描述相關義項,採用「一義數文」的方式,建類滋生,形成大量的漢字,可以更為精確地描述自然、社會和自身的種種微妙之處。
假借是漢字使用時出現捉襟見肘時,臨時採用的「借字」,也可以視為漢字的一種生成機制。一是臨時借用,兩個字寫法不同,但在特定語境下異字同義,如《大學》中的「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親」通「新」,臨時寫作「新」,現在可以說是錯別字,在古籍上出現我們通常理解為通假字。二是借了不還,早期造字是有些抽象的意義不好表達,就用一個讀音相似的字來表達,如「莫」的本義是「暮」,但交流的語音要書寫,就用「莫」標識「不要」的意思,再造一個「暮」來表達「日落」之義,新字便如此產生。
從這個角度來看,轉注更接近於造字方式,假借更接近於用字方式。但二者都是漢字生成機制,許慎將其歸入「六書」,成為對漢字形成方式的基礎性結論。
通過繪圖意識形成的象形字、指事字,體現了中華文化的感性直覺;通過抽象而形成的會意字、形聲字,體現了中國文化的理性思考;通過組合分化而形成的轉注字、假借字,體現了中華文化的通變整合。可以說,漢字承載著中華文化對外部世界的認知方式,凝聚著中華文明的思維進程和歷史智慧,體現著中華民族的創造精神和創新意識。
從甲骨文到金文,從大篆到小篆,從繁體字到簡體字,漢字的書寫在不斷簡化。關鍵原因在於,我們抽象的能力越來越高,理性思維越來越深刻,可以從更簡單的符號中,理解更為複雜的內容。在簡化的歷史趨勢中,保持漢字結構、筆畫和字體的基本穩定,是三千年漢字書寫史的基本經驗,我們可以通過識繁,來繼承漢字的傳統形態;通過用簡,來面對漢字發展的必然趨勢。
(曹勝高 作者系陝西師範大學國學研究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