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聲書是新型書嗎?最近有調查發現,2018年有聲書的銷量飆升43%,紙質書的銷量則在五年來首次下滑(5%)。人們是否乾脆不會再自己閱讀書籍了?我們早就對印刷物的慢慢消亡有所警惕,現在看來,比起電子書,有聲書是否才是其消亡的先兆?如果是,這對文學文化來說意味著什麼?
我們不妨先來回顧一下歷史,荷馬的《伊利亞特》在被書寫下來之前本質上是一本有聲書。口述文學的出現要比書籍早得多,而其日漸盛行的原因有很多。我在採訪中發現,有的人在度過了充滿壓力的一天工作後,利用有聲書助眠,有的人會邊走路邊聽書,或在照顧嬰兒時聽,或是用有聲書替代電視。家長表示,在坐車時,有聲書可讓孩子保持專注,通勤族則會在途中聽有聲書,他們可能會將速度調到正常的1.5倍或2倍,或使用Blinkist這樣的網站閱讀非文學小說類書籍的濃縮版,15分鐘就能讀完。有一位作家曾跟我說過,他聽有聲書「是為了研究對比,如果不得不用雙眼閱讀,追求快感的大腦會捨棄什麼」。
「配音員的聲音能夠帶來音樂體驗,有助於長期記憶,就像紙質文本中的視覺和觸覺體驗能夠加深記憶一樣」
用雙眼讀書和用耳朵「讀書」真的會有顯著差異嗎?根據2016年一份常被引用的研究,不管是閱讀還是聽取一篇非虛構文章(或兩者同時進行),在兩周後,91個研究對象對文章的理解或記憶上沒有明顯差別。但是,該研究在閱讀上採用的是電子書,而有其他研究表明,理解和記憶電子書比閱讀紙質書要困難。80年代以來,認知心理學不斷證明了閱讀紙質文本的記憶效果要比聽書的效果好。2010年的一項研究支撐了這個結論,該研究發現,在聽取了一則有關兒童認知的科學性文章後,學生的測試成績要差於閱讀該文章後的成績。
書本的好處是,對於第一次閱讀時沒有吸收的內容,能夠快速地用雙眼再看一遍句子,而且可以用筆標記文本或折起書角,標記特別的地方,供日後回顧。相對而言,有聲書利用的是我們的「聲象記憶」,在這一過程中,聲音信息在聽覺存儲器保留最多四秒,同時等待下一個聲音呈現才能對整體進行理解。有聲書也無法複製紙質書最吸引人的一面,即模糊的創造性:一行詩或一句話可能表達出兩層意思,並在這兩層意思中保持巧妙的平衡。配音員在錄製時只能選擇其中一層意思,並將這層意思強加在聽眾身上。對聽眾有好處的也許是,有聲書的抑揚頓挫和配音員的聲音能夠帶來音樂體驗,有助於長期記憶,就像紙質文本中的視覺和觸覺體驗能夠加深記憶一樣。
精品音頻製作工作室Sound Understanding的創始董事珍妮弗·霍華德(Jennifer Howard)認為,聲音就是一切。該工作室最近錄製的作品包括由薩繆爾·韋斯特(Samuel West)獻聲的《關於未來》(On the Future),原書作者為皇家天文學家馬丁·裡斯(Martin Rees),由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出版。「用合適的聲音錄製十分重要,」她說,「一旦用錯了聲音,聽眾會直接關掉音頻。」非虛構類題材的需求比虛構類的需求更多。「在非虛構類書籍中,讀者必須理解和對閱讀的內容感興趣,因為無法通過發聲的技巧和對光影的刻畫來假裝自己懂了。所以除了演員,我們還與很多節目主持人合作。他們了解複雜的政治或社會經濟話題,本能地知道應該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在特定的時刻施加多大的力度。」
英國領先的有聲書零售商Audible去年的消費者下載時長達20億小時,現在已進入了「原創有聲書」的爭奪戰,聘請了麥可·劉易斯(Michael Lewis)和喬恩·容森(Jon Ronson)等作家撰寫獨家的有聲書文本或「簡短版著作」。Audible早期的籤約作家包括菲利普·普爾曼(Philip Pullman), 他在2015年以作品《黑質》系列的設定為背景寫了時長32分鐘的短篇小說《收集者》,他曾說過,不為讀者,而是「為聲音而寫作的理念」吸引了他(Audible曾解釋過這個理念「不僅僅可以滿足目前的會員,還能夠吸引新聽眾」)。但如果一本「有聲書」一開始就不是一本書,那還能稱之為「書」嗎?即便它屬於書本的範疇,也不過是改頭換面的廣播劇、紀錄片或播客節目(普爾曼的《收集者》後來被亞馬遜《金讀短篇》收錄)。實際上,有聲書激增很有可能只是播客節目盛行帶來的光環效應,特別是同一主題的長篇連播節目,例如NPR於2014年10月首播的突破性《Serial》連播節目,還有ABC的節目《The Dropout》,公開了對伊莉莎白·霍姆斯(Elizabeth Holmes)及其血液檢測公司Theranos讓人瞠目結舌的調查。
如果說有聲書在逐漸逼近紙質書,這是否意味著我們在試圖用更少的時間做更多的事?儘管有數據顯示,我們實際上並沒有感到比幾十年前更匆忙,但媒介消費日漸碎片化,我們每天都感到有堆積如山的任務要完成,這都可能會讓人想要通過一心多用來往大腦裡填塞更多有營養的知識:邊「讀」電子書,邊做其他事。「我內心悲觀的一面認為,在現在這個『永遠在線』的世界,不願意閱讀不是因為不想,而是因為沒有時間。」霍華德表示。不幸的是,其背後的本質顯而易見:除了少部分人,我們根本無法「一心多用」:我們自以為在進行多任務處理時,實際不過是不斷地在短時內將注意力從一件事轉移到另一件事上,這個過程本身就會讓人疲憊不堪。而且,教育心理學家堅定地認為嘗試多任務處理不利於學習。所以,在駕駛或在種花草時聽聽有聲書是讓人愉快的體驗,但我們並無法吸收全部內容——但也好過什麼也不吸收。「我內心的樂觀的一面認為,」霍華德補充道,「人類始終在尋覓新故事和新想法,我們應該慶幸能通過多種途徑獲得它們。」
「我們認為,有聲書十分適合沒有時間或不願意閱讀紙質書的人群。」——伊布裡出版社出版人德拉蒙德·莫爾
關於有聲書的一個特別問題是,用戶的素材以特點格式鎖定在Audible這樣的平臺中,無法合法轉換為MP3這類更容易使用的格式,這可能會導致將來面臨不受歡迎的意外反應。今年初,微軟關閉了電子書商店,告知此前的購買者他們購買的所有書籍都為專用格式,無法再閱讀。這當然是一種創新:你實際購買書籍時,能否持續閱讀,依靠的是一家企業的樂善好施甚至是存亡大計。由於免費試訂閱結束後開始收費,以及用以購書的充值積分居然會過期,Audible也受到了一系列批評,對此它拒絕做出回應。但眾所周知,最大的有聲書生產商和零售商是亞馬遜,是圖書業胃口超大的巨頭。陰謀論者並不會認為,亞馬遜的主要目標不是為了捍衛文學和講故事的形式。
出版界的看法似乎是有聲書目前並沒有大量衝擊紙質書的銷售,它們更多是在與博客、音樂和電視節目競爭,是一種被動而半高雅的娛樂體驗。伊布裡出版社(Ebury Press)出版人德拉蒙德·莫爾(Drummond Moir)在提到有聲書帶來的挑戰時說道:「我認為我們能夠,也應該對之充滿信心。正如出版商將電子書作為精裝書和平裝書之外的另一種形式,有聲書也可以作為聯繫讀者和作者的另一種形式。尤其是對於非虛構題材來說,我們認為有聲書十分適合沒有時間或不願意閱讀紙質書的人群,他們因為想要獲得新理念、新故事和體驗而對有聲書如饑似渴。有聲書幫助更多人體驗一本作品,這也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就連那些最愛發牢騷的作家也只會回應說:那就聽吧,聽吧。
(翻譯:mac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