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槿祺同學期末看汪曾祺的小說,給我發信說:老師,汪曾祺怎麼抄了篇《聊齋志異》裡的《促織》?我說是嗎?發給我看看,一讀果不其然。有的版本還有一個主標題叫《聊齋新義》。我想探究一下它和《促織》究竟有什麼區別?算不算是抄襲?我從網上找來了這篇文章《促織》,確實是翻譯版。但是也有不同,不能算是抄襲。我自己有心寫篇文章來思考一下。忽然一想,這個問題是曹槿祺發現的,不如交給她自己去解決,這樣她的學習會更有成就感。於是我給了槿祺一個任務,把《蛐蛐》和《促織》進行對比閱讀,看有什麼新的發現。槿祺說可不可以和同學合作完成這篇文章?我表示同意。考試後,槿祺和易明用了兩天課餘時間寫出了這樣一篇三千字的文章。我特別開心,他們在此過程中收穫很多。我自己也寫了一篇短文,相比之下,不得不感慨後生可畏。教師要做的是激發學生學習鑽研的興趣,而不是越俎代庖。點燃和激發是教育的本質,成長讓孩子自己去做吧,這樣,所有的孩子都能「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第二篇推文是《蛐蛐》原文,大家也可以自己來比較閱讀一下。想一想後面的對話裡為什麼說 「我走了,你們不要像我。——沒用。」?
咦,《促織》?
——分析比較《蛐蛐》與《促織》差異
G1914曹槿祺 G1913李易明
期末考前莫名不太想去碰無聊的試題,卻愈發想要讀書。忙裡偷閒,買了些許汪曾祺、沈從文等大師們的著作來捧著欣賞。在瀏覽《汪曾祺小說散文精選》中的《蛐蛐》時,眼前掠過了「宣德年間」、「成名」、「裡正」等熟悉的詞彙,略掃文章瀏覽了個大概,便發出了「咦,這不是《促織》嗎?」的疑惑,也將這個疑惑發給了唐老師。唐老師後來說可以找找這兩篇文章的區別,且這是很好的寫作練習。於是我和李易明同學在期末考試之後進行了研究和討論,並和他作此文章。
經過查閱得知,《蛐蛐》此文出自《聊齋新義》,是汪曾祺對蒲松齡先生《聊齋志異》的改寫。自然和《聊齋志異》情節大體相似,但在主旨和情感上也各有所專。
《聊齋志異》是蒲松齡先生創作的文言短篇小說集,郭沫若評價它:「寫鬼寫妖高人一等,刺貪刺虐入木三分」,可謂精彩絕妙之評。蒲松齡先生生活在一個激烈動蕩的大變化的時代,他創作《聊齋志異》的目的,是以傳統的傳奇志怪的形式和手法,來表現出他長期鬱積於心底的「孤憤」之情。鐫刻著對當時社會的抗爭,也是為了重振文言小說所作的抗爭,而《聊齋新義》顯然寫作目的與他不同。《聊齋新義》一系列是汪老1986年1991年期間的作品,是他「做一點實驗」想使蒲松齡的《聊齋志異》具有一些「現代意識」的一次嘗試。它的主體內容與《聊齋志異》沒有什麼大的變化,但情節化繁為簡,清晰明快,增加了一些生活的場景或細節,人物變得更具體,更可感。
首先我們來回顧一下《促織》的大體內容:
1.時代背景:宮內喜好促織之戲,為諂媚上官,幾層官員層層傳令進貢促織。本地不產蛐蛐,遊俠兒藉機抬高價錢,小吏們又藉機作為收稅的藉口,導致許多人傾家蕩產。
2.開端:成名因老實被充役,百般手段無法脫身,欲死。妻子建議去找蛐蛐,仍無可奈何。後被打了一百杖,再度欲死。
3.發展:村中巫師來,給予一圖紙,幫助成名找到了蛐蛐。於是全家慶祝,備極愛護,留待限期。
4.高潮:兒子不小心將蛐蛐放出後撲死,被母親責罵後投井而死。成名回來發現之後,化怒為悲。欲葬之,又發現還有氣息。後兒子處於神志不清的狀態。第二天又在家發現了一隻蛐蛐,抓住之後覺小而異,與村中少年一鬥,發現十分兇猛,甚至不怕與雞搏鬥。於是上交。
5.結局:這隻促織在朝廷上鬥過了所有對手,導致撫軍、宰得到了好處,又反過來給予成名利益,最終成名一家富過世家,兒子也甦醒過來。
再來看一下原文中作者的評價:
異史氏曰:「天子偶用一物,未必不過此已忘;而奉行者即為定例。加以官貪吏虐,民日貼婦賣兒,更無休止。獨是成氏子以蠹貧,以促織富,裘馬揚揚。當其為裡正,受撲責時,豈意其至此哉!天將以酬長厚者,遂使撫臣、令尹,並受促織恩蔭。聞之:一人飛升,仙及雞犬。信夫!」
從中我們可以看出《促織》的寫作主旨:
1.「故天子一跬步,皆關民命,不可忽也 」表明統治者的任何決策都會關係到廣大百姓的民生,因而需要「將有作則思知止以安人」;
2.「天將以酬長厚者」,成名最終美好的結局,表達了作者認為好人應當得到好的回報的價值觀與期望,天地不應該「做的個怕硬氣軟,順水推船」;
3.「一人飛升,仙及雞犬。」赤裸裸地指明了那時官員的發跡就是建立在剝削民眾的基礎之上。
縱觀全文,《促織》一文更像一場人生的戲劇。皇上簡單的喜好導致了下官逐級的奉承,奉承的直接結果導致數家破產,成名被打,幾度欲自盡。寫到「兩股間膿血流離,並蟲亦不能行捉矣。轉側床頭,惟思自盡」,文章在這裡其實是可以終止的。因為已經無路可走了,對於平凡的百姓,一切都在告訴這我們:只有死路一條了。「只有鬼神相助,才有路可行」。因一隻小小的蛐蛐,捕到了,值得「舉家慶賀」,「雖連城拱璧不啻也」,因不小心撲死又引出了「兒投井而死」,成名有「怒索兒,化怒為悲,相對默然,喜置榻上,心稍慰,不敢復究兒,目不交睫,僵臥長愁」一系列的動作,都集中在短短一段之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引出重捕促織一事……最終成名一家的飛黃騰達,僅僅建立在「鬼神相助」的基礎之上,是本篇文章敘述的最大的荒唐。「裘馬過世家」與幾度欲死的如此誇張的對比,給予讀者震撼的衝擊力,即便有著前文「輒傾數家之財」,「兩股間膿血流離」壓抑的社會背景,以及緊湊而跌宕的敘事,卻讓讀者愈發感到「喜劇」而非「悲劇」:皇上好促織,下吏使花招,平民干著急,最後還是鬼神出馬,解決了所有人的困難——既然什麼事都要鬼神出馬才能解決,那每個人存在的意義究竟是什麼?大家不過都是舞臺上忙碌的小丑。無能又可笑。
與《蛐蛐》對比,在內容上,除了一些細節的添加,主要情節上的差異有3處:
1.第一次轉折的時候,《促織》是巫婆給予的幫助,《蛐蛐》是夢境給予的啟示。從表達的含義上來看,這兩種方法沒有本質的區別,都屬於絕境之時的超自然力量的幫助。造成的結果也是相同的:都找到了好蛐蛐,因而可見作者的改動意圖並非為主旨所準備。我推測,這可能是新社會推崇科學和無神論主義的原因,再寫巫術並不符合當代的價值觀。
2.前兩次轉折部分,在引出成名兒子投井之前,《蛐蛐》一文引入了對兒子情況介紹的插敘。《促織》中,成名的孩子甚至沒來得及交代姓名,就已經投井自盡了。而後文又言他化作了蛐蛐,且如此驍勇善戰,那麼理所應當地,蛐蛐的特點應該與黑子相映照。如此一看,似乎《促織》寫的過於倉促了,顯得這個孩子像個專門為推動情節發展的「工具人」。我想,正是因為這一點,汪曾祺在改編作品中引入了這段介紹:
「比他大幾歲的孩子也都怕他,因為他打起架來拼命,拳打腳踢帶牙咬」呼應後文與其他蛐蛐的搏鬥以及黑子的自述「蛐蛐也怕蛐蛐拼命,他們就都怕」,同時在後文刪掉了「每逢琴瑟之聲,應節而擊之」這種諂媚的行為,使得黑子的一路獲勝更加合理,以及目的的單純性,「應節擊之」這樣費勁討好皇帝的行為不像是一個九歲孩子能做出來的。
同時,原文成名何以而來的「天將以酬長厚者」,似乎也理由不夠充分。被徵役之後,左右逢源和無可奈何之時臥床長愁都是普通人會有的表現。其次,被告知蛐蛐死了之後,成名第一反應是「怒索兒」,從這些行為中,憑什麼看出成名就是寬厚者呢?似乎只是較為木訥的普通人。因而,《蛐蛐》一文當中,加入了「成名夫妻,就這麼一個兒子,只能給老街坊們賠不是,不忍心重棒打他」,「再三告誡黑子,不許打開蛐蛐罐」,以及,得知蛐蛐死了一事之後,除了感到「掉進冰窟窿裡了」,成名第一反應就是「孩子在哪裡」,做媽的會「忽然心裡一震」,由此可以豐富成名夫婦的人物形象:他們是非常愛護孩子的,這才屬於寬厚的一部分。成名夫婦人物形象的豐富,使得故事的敘事更加自然,更富有人情味兒,一抹溫暖掠過讀者們的心間。
3.結局不同。前文論述過,《促織》的結尾是戲劇的,所有的光輝展現在臺前,但一想到是鬼神幫助完成了這一切,又勾起先前對嚴刑峻法場面的回憶。這樣前後反差強烈的對比,令人唏噓。一言以蔽之,雖說這是大團圓結局,但因為它是鬼神幫成的,就如同美麗的泡沫,因而是無異於把一切美好撕碎了給我們看。相對比來看,《蛐蛐》是一個悲劇的結尾。成名只是免於役,成了秀才,贖回了薄產。然而,失去孩子的痛,有了前文鋪墊,這裡會變得更加深沉。黑子在夢中裝作「小大人」一般的語氣,顯得整個文章更加有人情味,「打贏了,爹就可以不當裡正,不挨板子。我九歲了,懂事了。」從中可以看出孩子的成長,以及與父母間強烈的感情聯結。這樣的結局提醒讀者,鬼神相助也抵擋不了苦難,因為封建社會當中,統治者不計後果的行為是必然導致百姓的困難的。
《聊齋志異》一書,義理之純正是它主色調,詩情則是陪襯,洋洋灑灑間純樸又生。它被一股落拓名場的怨氣所暈染,造就它成為一部「孤憤之書」。汪曾祺先生在對它進行改寫時,淡化了義理之純正,而加大了詩情的幅度。誠如汪曾祺先生在改寫《聊齋志異》期間談及自己的寫作講到的那樣——我的作品缺乏崇高的、悲壯的美。我所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諧。這是一個作家的氣質所決定的,不能勉強。可見,文章中的人情味兒,憂傷之情,使得《蛐蛐》掙脫了「憎命文章」捆縛,不再孤憤,而變得通透且淡雅,究其根本,汪曾祺先生是把自己放進了作品裡去了啊。
一個作家不論外界如何運轉,仍然保守自己的氣節,是非常可貴的。汪老這杯茶永遠是熱騰騰的,熱熱的蒸汽中也浮現出了他的老師沈從文的影子。
九歲兒子為父親與家庭的命運自願化身蛐蛐,他的動機很單純,很簡單,正如書中所說,「就可以不挨打了」,長遠一點,還有願父親一生不受苦難。在單純的想法背後,有著深深地對父母的愛。那個百戰百勝的蛐蛐,就是兒子為父親為家庭獻身的見證。小男孩成長了,他不再是那個總讓父母收拾爛攤子的鬧事小孩。他有了一份擔當。
「第二天早上,黑子死了。」
「那隻黑蛐蛐死了。」
笑著,笑著,我就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