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沒有壓力」、「並非炒作」、「出於善意」、「馮唐有大匠之風」,出版社關於下架的官方說辭,其實是不透明並且充滿矛盾的。
對於這本商業上並不成功的書,炒作真的能救它嗎?
本來不想談論馮唐和他的《飛鳥集》的。一本2015年7月出版的書,到12月28日「主動下架」,京東上的評論不過619條,銷量雖然稱不上慘澹,但顯然對不起馮唐的鼎鼎大名、泰戈爾的鼎鼎大名,還有出版商——果麥文化路金波暢銷書大腕的鼎鼎大名。這樣一本市場上堪稱「失敗」的書(用合作出版方浙江文藝出版社社長鄭重的話來說,就是「這本書的印刷量並不大」),卻成為過去一個月文化界爭議的焦點,現在又因為「可能會對很多青少年讀者產生誤讀」而被出版社召回,回想起來,實在是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情。
公共空間關於馮唐版《飛鳥集》的爭議,基本上發生在過去一個月當中,也基本集中在少數幾首詩上面。爭議的焦點,則從馮唐譯本的優劣,逐步轉移到馮唐對泰戈爾的「歪曲」,乃至於最後甚至有蓋上「色情」帽子的——就好像馮唐對泰戈爾的「譯寫」是一件多麼重要的文化慘案一樣,就好像馮唐的荷爾蒙就要噴射在純潔無暇的少年讀者們身上一樣。在這個過程中,幾乎沒有人提及,或者注意到,馮唐版的《飛鳥集》,賣得一點也不好。一本沒有多少讀者的書,一本孩子們不買的書,怎麼去危害孩子們呢?
《飛鳥集》馮唐譯本豆瓣評分
從「大千世界在情人面前解開褲襠/綿長如舌吻/纖細如詩行」到「聽潮/黃昏漸消/我想我聽懂了你偉大思想的寂寥」,在馮唐版《飛鳥集》的網絡銷售頁面上,這些最終引起爭議的句子是作為「精彩書摘」出現的。也就是說,一開始,這本書擺出的,就是對冰心鄭振鐸譯本的挑戰姿態,而馮唐那句「詩意不只是在翻譯中失去的,詩意也可以是在翻譯中增加的,仿佛酒倒進杯子」,更有對文學翻譯傳統進行顛覆的雄心。從這些姿態當中,不難看出出版商營造一個重要文學事件的企圖——後來的種種爭議,其實印證了這一企圖的運行路線,人們真的開始討論,甚至擔憂,馮唐把自己的風格凌駕於原著之上(或者至少是與原著並駕齊驅),肆意「增加詩意」的做法,是不是對翻譯傳統的一種傷害。
但其實,馮唐對泰戈爾的做法,是一點都不新鮮的。雖然《飛鳥集》的封面上標註的是「馮唐 譯」,但從馮唐給泰戈爾加上的種種「詩意」佐料看,更準確的標註,應該是「馮唐 譯寫」,邊譯邊寫,一半泰戈爾一半馮唐,其實就是這一「文學事件」的真正內核。
說到「譯寫」這個詞。馮唐版《飛鳥集》的出版商,暢銷書大腕路金波,肯定不會陌生。2006年,路金波作為出版商,「天才」地邀請了極具風格的暢銷書作家蔡駿「譯寫」美國作家譚恩美的小說《沉沒之魚》。蔡駿不懂英文,他的方法是根據他人翻譯的初稿重新把小說寫一遍,就像當年林琴南的做法一樣。問題在於,林譯小說是中國文學翻譯草創時期的無奈之舉,路金波和蔡駿的「譯寫」卻是百年之後的有意為之——出版商在這裡追求的,無非是蔡駿的風格和影響力而已,至於譚恩美本身如何,則毫不重要。當年《新聞晨報》的報導中曾經引用出版界人士的話語對此表達嘆息,「從沒聽說如此藐視原作」。
「藐視原作」,更藐視之前的「經典」譯本,將近十年過去,馮唐版的《飛鳥集》,看上去更像是出版商路金波的故技重施。這一次,真正重要的,是馮唐的風格和影響力,至於泰爾戈,誰在乎他原本是怎麼樣的呢?更何況,泰戈爾的大部分詩是用孟加拉語寫的,國內有幾個人能確認他真正的原初風格?
寫到這裡,應該很明確了。馮唐版的《飛鳥集》,是一個商業事件,而非文學事件。在一個商業事件裡面,討論翻譯的尺度,規則,或者說對傳統的顛覆,多多少少是一件有點可笑的事情。在這裡,馮唐根本沒有做任何開創性的事情,他只是以自己的風格「譯寫」了一部文學名著,然後被出版商定義為「大事件」,被跟風者誤以為有大影響,僅此而已。這本書有風格,也不一定很糟糕,但也談不上真有多優秀。如果沒有公共空間的圍剿,直到現在所謂的「主動下架」風波,這本書或許也會像蔡駿的《沉沒之魚》一樣,最終「沉沒」下去吧?京東5個月的銷售時長最終只收穫了619條讀者評論,已經足以說明問題了。
所以最後,必須回到「主動下架」這件事,這也是我們要再討論一次馮唐版《飛鳥集》的緣由。本來,商業的事情,交給市場去解決就好,本來,讀者已經以自己的購買行為做出了選擇。本來,一本沒有嚴重編校質量的書,出版社單方面下架可能構成對作者權益(包括言論自由權利)的嚴重侵犯,本來,出於善意的下架也完全犯不上大張旗鼓地傳播——在公共空間裡,從來沒有真正要求馮唐版《飛鳥集》下架的聲音。
「沒有壓力」,「並非炒作」,「出於善意」,「馮唐有大匠之風」,出版社關於下架的官方說辭,其實是不透明並且充滿矛盾的,至於擔心影響青少年讀者這個理由,銷量也足以證明根本站不住腳——另一方面,用一用「解開褲襠」這個詞就會影響青少年,這也把我們的青少年想像得太弱不禁風了吧?
「主動下架」事件來得如此突然,以至於人們完全無法想像,既「沒有壓力」又「並非炒作」的可能性。但是真的,對於這本商業上並不成功的書,施加壓力不但構成對權利的侵犯,本身也是一件愚蠢的行為。同樣,對於這本商業上並不成功的書,炒作真的能夠救它嗎?
事情還沒有走到終點,人們也無法知道,馮唐版《飛鳥集》的最後命運將會如何。無論如何,出版社留下了一個「組織專家自查」的後門,這個後門也保留了這本書重新「上架」的可能性。無論如何,希望馮唐的《飛鳥集》能夠儘快恢復銷售,當然,我不會去買一本。(文/塗塗)
浙江文藝出版社社長 鄭重
馮唐文字有「大匠風範」,損失將由出版社方面承擔
「下架沒有受到任何部門的壓力,都是我們出版社自己經過反覆慎重的考慮,作出這個決定。」昨天下午,浙江文藝出版社社長鄭重告訴新京報記者,出版社在今年7月份出版了這本書,有很多專家、學者和讀者對馮唐的譯本,語言、理念等方面提出了不同意見,除了肯定該作品的文學價值外,主要在是用詞的雅和俗尺度上引起了非常大爭議,出版社方面對這種學術上的爭議持贊成態度。
鄭重稱,作出下架的決定,主要是馮唐的《飛鳥集》得到了來自一些青少年機構和讀者、家長通過多種渠道向出版社提出了很多建議、看法和批評,他們認為馮唐的譯本不適合青少年閱讀,而泰戈爾的部分詩選作為青少年課外閱讀的必讀書目,在我國尚未通行閱讀分級制度的情況下,可能會對很多青少年讀者產生誤讀,「我們要做這樣的處理確實也很難,但是這些機構和讀者提的意見,我們認為是成立的,所以決定尊重這些善意的批評,下架這本書。」
鄭重表示,馮唐擁有廣大的讀者,作品的風格也獨樹一幟的,就這本《飛鳥集》的翻譯來講,「在文字的錘鍊上,是有大匠風範的,把文字凝練得更有詩意」。而浙江文藝出版社曾與馮唐多次合作,出版了包括《北京北京》、《三十六大》等作品,在這件事上,出版社與馮唐溝通後,得到了對方的理解。
「召回的難度不會太大,現在網絡上基本上已經下架了。」鄭重稱,目前出版社已經啟動了召回方案,除了部分實體書店需要經過層層提交、下架環節,需要更多時間外,網絡方面已經基本落實到位,實際上由於泰戈爾的詩選市面上流傳很廣,這本書的印刷量並不大,這一部分損失將由出版社方面來進行承擔。
鄭重稱,下階段,浙江文藝出版社方面將會組織專家來進行審議,作品最終以什麼樣的樣貌來與讀者見面,還要和馮唐本人溝通後,再做出決定,「可能會請一些文學界和翻譯界的專家,具體的人選我們還沒考慮。」
下架《飛鳥集》譯者 馮唐
「感謝。這個問題我不想再做更多回應。作品自身說話,時間說話。」
李銀河
馮唐譯本比鄭振鐸更詩意,反感下架,侵犯出版自由權
「因為一向喜歡馮唐的文字,所以覺得應當出來說幾句公道話。」作家馮唐翻譯的《飛鳥集》最近引發社會爭議,學者李銀河12月27日在博客發文,力挺馮唐。在博文結尾,她寫道:「由於公論鄭振鐸的《飛鳥集》譯本是過去國內多個譯本中水平最高的譯本,馮譯既然超過了鄭譯的水平,所以最合乎邏輯的結論是:馮唐的譯本是《飛鳥集》迄今為止最好的中文譯本。」
對於《飛鳥集》鄭振鐸、冰心、馮唐之外的譯本,李銀河並不了解,甚至也不清楚泰戈爾原詩的風格,但這似乎並不妨礙她推崇馮唐譯本的詩意及強烈的個人風格。對於出版社決定下架馮譯《飛鳥集》,在接受新京報記者採訪時,李銀河表示「非常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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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比鄭振鐸的譯本更詩意
新京報:你的結論是「馮唐的譯本是《飛鳥集》迄今為止最好的中文譯本」,為什麼這麼推崇馮唐的譯本?
李銀河:《飛鳥集》有過幾個譯本,一般公認為鄭振鐸的譯本是最好的,那麼,拿馮唐和鄭振鐸比,我看還是馮唐要高明一些——你看我文章裡引用的幾段——如果比以前翻的都好,那不就是最好的嘛。是這麼一個邏輯。
新京報:你文章中說馮唐個人風格強烈。你推崇他的譯本,是因為肯定他的個人風格,可以這樣說嗎?
李銀河:對,我是挺喜歡他的風格的。
新京報:正是這種風格引起讀者的爭議。在你觀察者或者讀者的角度,馮唐譯本的風格具體是什麼風格?
李銀河:嗯……反正至少比鄭振鐸的譯本更有詩意吧,你看那些句子,詩意比較充沛,美感挺強的,畢竟這些不是散文,是詩嘛。比如說,馮唐的譯詩裡有「我們在彼此的視野裡取暖」,細究的話,在泰戈爾原詩中是沒有「取暖」這個詞語的,但是意思在那兒,所以馮的翻譯顯得更加詩意。再比如「你對我微笑不語,為這句我等了幾個世紀」,原詩裡沒有「幾個世紀」,而是「waiting long」,但馮唐翻譯出了詩的感覺,很美。
其實我主要的想法,比鄭振鐸譯的好,那馮唐就是最好的了。對於(《飛鳥集》)以前的版本,我也不是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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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者風格大過作者,真不是太好
新京報:你寫到,馮唐譯本的風格「與泰戈爾風格距離較大」,那麼,一個譯者的風格可能大於甚至完全覆蓋了作者的風格。你怎麼看待這個問題?
李銀河:這點來說,我覺得,真的不是太好吧。就是說,(翻譯)應該儘量靠近原作者的風格,比如說原作者的風格特別柔美,那你不能太剛硬,是吧?但是,問題在於,咱們也不知道泰戈爾原來是什麼風格啊。我看到文章講,陳獨秀和冰心翻譯的,就很不一樣,陳獨秀翻譯的就很宏大,很陽剛,冰心譯的呢,就柔美了許多。
這種東西真是見仁見智的。是鄭振鐸的譯本更接近泰戈爾的風格,還是馮唐的譯本更接近呢?我覺得這可能都有爭議的。鄭是直譯,馮唐是意譯。
新京報:那撇開馮唐、鄭振鐸的翻譯,在你看來,泰戈爾的風格到底是怎樣的?
李銀河:哎喲,我還真是,呵呵,不是太清楚。要知道泰戈爾的風格,必須去讀原文,可是他的原詩有些甚至不是英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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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馮唐譯《飛鳥集》下架非常反感
新京報:因為爭議,出版社決定把馮唐翻譯的《飛鳥集》下架。你怎麼看這個事兒?
李銀河:我非常反感。其實,就是因為先聽到要下架的消息,我才寫的那篇文章。(下架)這個不可以,我覺得主要有兩個問題:第一個,大家怎麼批評都可以,你這樣想,他那樣想,可以爭議,但是不要一棒子打死,戴各種帽子;第二點,我覺得下架是絕對錯誤的,違反了馮唐的出版自由權——憑什麼下架呀?憑哪條?又不是威脅國家安全之類的,只是一個風格問題。
新京報:有些讀者認為,應該把這個決定權交給市場,而不是由出版社決定下架、召回。
李銀河:是的。它要是很糟的話,就沒有人買,就賣不出去,這不就懲罰了它嗎?如果有讀者要看要買,那憑什麼下架呢?這裡有一個細節,有些人要把馮唐這個譯本告到上級主管部門,於是浙江文藝出版社決定下架。
新京報:你的這個消息是從哪裡來的?
李銀河:這個消息挺確實的,我有消息來源。我為什麼會寫這個,(是因為)我聽到消息。按照自己的風格翻譯、寫作,這都是公民的權利,你憑什麼覺得寫得不好,翻譯得不好,你就要求下架?這是一個原則問題。(採寫/林斐然 吳亞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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