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方live」是中信出版·大方的活動品牌,每月定期推出系列線上主題分享,收聽來自文學藝術界的新聲,激發不受時空限制的交流,建造無形卻熱烈的現場。
每一個人的生命中,都有回不去的地方和再也見不到的人,唯有記憶,能讓它們永遠鮮活。因為一場疫情,「失去」的體驗在今年變得尤為深刻。在本月的大方live中,我們共讀幾本「記憶之書」,在字裡行間,重回現場,與那些無法忘懷的和難以割捨的,再度相逢。
本期分享人是設計師、翻譯、出版人周安迪。他從《逝物錄》中文版與德文版的對比說起,以《上海芝加哥》、《魔術師時代:哲學的黃金十年》為例,聊了聊書籍設計這門手藝。在他看來,我們忽略的小東西正是需要被珍視的,例如頁碼和數字。於他而言,好的書籍設計應尊重內文,呈現作者意圖,照顧讀者體驗,帶領讀者想像文本。他不喜歡「最美的書」這樣的標籤,書籍設計絕不僅是美化作用。設計一本書,關乎到如何合理地組織、呈現內文,讓書籍與讀者無聲地交流。
周安迪
設計師、出版人、翻譯
設計與出版合作方主要包括企鵝蘭登書屋、上海世紀文景、上海文藝、上海99讀書人和北京大學人文研究院等。譯有《設計為何》《怎樣用設計改變世界》《極簡設計》。2018年聯合創立文化出版品牌:梯(Telos Books)。
中文版《逝物錄》完美還原德文版氣質
最近大方出版的《逝物錄》是一次關於記憶的書寫,我讀完之後非常喜歡,內容當然是不錯的,單從設計來說,也很好看、用心。一方面是對於原版氣質的還原度很高,另一方面,細節處理得非常精緻。
《逝物錄》
[德] 尤迪特·沙朗斯基 著 陳早 譯
中信出版·大方 2020年4月
讀《逝物錄》後,我覺得它的設計很好看,就想看一下德文原版,它在德國拿了「最美之書」的獎。能看出來,德文版的內文排版比較密,內文與頁面的比例合適,整體來說是非常舒服的設計。還有一個有趣的小細節:章節之間的插頁和正文用了不同的紙。中文版也是這樣設計的,很特別。
《逝物錄》德文原版
我發現中文版和德文版略有區別,德文版的書稍窄一些。但是整體上,中文版把原版的氣質還原了出來。這是不容易的,因為漢化是一個很難的工作。把原版書設計成一本中文書籍,還要保留原版設計的氣質,需要大量選擇、加工的工作。譬如德文版《逝物錄》的書名Verzeichnis Einiger Verluste,用的是無襯線字體,而中文版標題也選擇了無襯線字體。這樣的選擇並不是沒有理由的,能看出《逝物錄》很注重細節的還原。
《逝物錄》與原版對比
還有一個細節,是在條碼這裡。我記得德文原版是直接在白紙上印黑,但是中文版是在黑紙上印銀。大家可以看到,條碼的黑色部分周圍做了描邊,描邊之後又反色,這樣方便掃碼。其實在黑紙上印很多顏色都不行,包括白色,有時白色印在黑色上會顯灰色。但是印銀色是可以的,因為銀墨的遮蔽度高,還帶有一種金屬的光澤感。《逝物錄》選擇了銀色,這個細節的工藝處理非常精緻。
《逝物錄》的條碼設計
總的來說,我很喜歡《逝物錄》的設計,它把德文原版的設計元素還原得很好。沒有護封,顯得乾淨、簡潔。於我而言,我會希望這本書一直放在我的書架上。單從設計方面看,這就是一本值得注意的書,大家至少可以去書店翻一翻,如果喜歡的話買回去。
給小角色一個大舞臺
說到書籍設計,我向來的理念是希望大家可以記住一些平常生活中容易忽視的東西。就拿我最近做的書來說吧。這是一本很小的書,叫《上海芝加哥》。我覺得作者是在強調,一些本來不容易注意到的東西,應該讓人注意到。上海的部分寫的是上海一些市井的小地方;芝加哥的部分寫的則是一些離市中心很遠的芝加哥地鐵終點站,都是平常不太被人注意到的。這本書設計靈感來自荷蘭著名設計師Irma Boom。
Irma Boom的作品
一本書的頁碼常常被人忽視,除了功能性以外,大家覺得它並不重要。所以我非常想給它一個重要的位置。大家可以看到,《上海芝加哥》的頁碼是非常大的,但又不幹擾正文。我喜歡頁碼,它是一本書的版面設計裡最靈活的東西。版面設計的許多因素規則性比較強,比如字號、行距、字體樣式,這些都需要考慮到易讀性、易認性,位置有一定的限制。但是頁碼卻可以出現在版面的任意位置,設計方式多,表現力強。
周安迪作品《上海芝加哥》
數字的表情也是非常豐富的。數字字體的樣式有很多。比如在Lining Figure樣式中,數字是一樣高的;而Old Style的數字就不一樣高。光是這兩種分法,就已經讓數字有十分不同的氣質。拿《逝物錄》的頁碼來說,數字樣式就不是Lining Figure,而是Old Style,大家可以注意到1比6矮。字體設計這件事很有趣。
如果一本書內容沒有價值,
設計師不該為之做一個好封面
現在有些編輯對封面的要求是「好看就行」,這個要求太低了。我不喜歡「最美的書」這樣的說法。「美」強調裝飾性,而我不認為書籍設計或封面設計僅僅是裝飾作用,它關乎到如何將內容合理地組織、呈現出來。我做書籍設計時總思考兩個問題,一個是設計與文本的關係,一個是封面與內文的關係。
多數情況下出版社找到我時,書的內文已經排好了,我要設計的只有封面。因此我需要考慮的問題是:內文和封面的關係是什麼?一本好書應該有一個好封面。而如果一本書內容沒有價值,那麼設計師不應該為之做一個好封面。我經常遇到一種情況:一本書內容不怎麼樣,卻想通過書籍裝幀來彌補內容上的缺憾。這幾乎是一種欺騙讀者的行為。因此從這個角度來說,封面與內容契合是非常重要的。
周安迪設計作品
《天堂城堡中的音樂:巴赫傳》
[英]約翰·艾略特·加德納 著 王雋妮 譯
上海文藝出版社 2020年5月
我做書籍封面的時候,會思考作者想要什麼樣的設計。但進行這種思考之前我必須說,無論是思考封面與內容如何契合,還是對於書的解讀,都是非常主觀的。很多人不願意承認,一個人對文本的解讀是主觀、隨機的。不同的人讀到同一個文本,感覺是不一樣的,這與個體的人生經歷、知識背景以及平時閱讀的內容息息相關。
對於一個文本來說,不能說哪種封面最合適,哪種絕對好。但是在承認自己主觀性的前提下,可以嘗試理解文本,嘗試了解作者的意圖,嘗試想像讀者對於封面的期待。這些考慮是重要的。
去年,我為上海文藝出版社和企鵝中國出版的《魔術師時代》做了一個封面。這本書介紹了1919年到1929年之間四位德國哲學家的人生經歷,內容不錯。它不是完全學術性的哲學書,因此讀者不全是學者,一般大眾也可以讀。有了這些考慮,我希望這本書的封面以四位哲學家為主體,風格既要學術一點,也要友好親切一些。最後製作的展開圖是這樣的:它的封面是全英文,腰封上有中文。這也是我常用的設計方法。中國的書當然要有中文,但是就一本引進書來說,我希望它至少有一個部分是全英文的。於是我把腰封做成中文,壓在英文封面上。這樣一來,中文英文都有了。
《魔術師時代》
[德]沃爾夫拉姆·艾倫伯格 著 林靈娜 譯
上海文藝出版社 2019年8月
業餘的人才需要靈感,
專業的人不會一籌莫展
設計一本書之前,首先我會把文本從頭到尾讀一遍。尤其是小說,一定全部讀完,尋找有可能用在封面上的視覺元素和線索。另外我會調查,這個作者的其他書籍封面長什麼樣。如果是再版書,要查它以前的版本是什麼樣。
調查以後,我會在草稿紙上構思可能的方向。要把一個封面做出來,有兩點:一是要有創意,另外也得做得出來。有些創意非常有趣,但是缺乏一些技術手段和時間,很難實現。做書籍設計要考慮的因素很多,比如書的內容,書的受眾,出版社是否重視,書的封面成本,書的定價,書是成套還是一本,是做成學術書還是暢銷書等等。設計時可能有好幾個想法,但最後做出來的只有一個。總的來說,首先自己要大量閱讀、仔細調查。
另外,編輯寫的裝幀單也很重要。有編輯將書的解讀寫得十分詳細,或者具體地描述想要什麼樣的封面,這些給我很大的幫助。很多時候出版社直接把內文和裝幀單丟給我,我依循這兩樣東西做封面,做完給編輯看,其實跟編輯的交流是很少的。編輯是否了解這本書的內容,想要什麼效果,對我是否信任,都可以體現在裝幀單裡。如果裝幀單寫不明白,就說明大家還沒想清楚這本書應該是什麼樣的,就需要大量的溝通。來回的語言溝通沒什麼效果,最後反而是做不好書的。
對我來說,做書籍設計,沒有完全一籌莫展的時候。只能說,有時能想出很棒的點子,有時絞盡腦汁也只有一個平庸的想法。但什麼都做不出來的情況是不存在的。每一次我都有一個過得去的保底版本,保底版本至少是好看的。做一個好看的封面其實很容易,因為「好看」已經是設計的最低要求。在好看的基礎上,能契合內容、抓住書的特點、印製成本不高、吸引讀者,甚至驅使讀者反覆閱讀,這些都是更高的要求。
說到一籌莫展,我想到美國藝術家Chuck Close說:「Inspiration is for amateurs. The rest of us just show up and get to work.」 業餘的人才需要靈感;專業的人有手段,通過專業的流程,怎麼樣都能做出來。我非常認同這個說法。設計,有藝術的部分,也有技巧的部分。設計師通過專業的技巧,總是可以做出東西的。至於能不能上升到藝術,這就是更高的要求。但總不該「一籌莫展」,總是能有產出的。
不可錯過的國內外設計師
Peter Mendelsund是我非常欣賞的封面設計師。他不但在平面設計上出彩,還有很棒的想法。Peter Mendelsund最厲害的地方不在於視覺語言,而在於他有大量的閱讀基礎,因此他對於文本的敏感度和闡釋力是普通設計師很難達到的。這不是短期學設計理論可以做到的,而關乎長期培養的人文素養。
Peter Mendelsund作品
除了他以外,我還迷臺灣設計師王志弘。王志弘的設計有自己的風格,完成度非常高,非常縝密。這方面很多設計師做得不夠,包括我在內,幾乎也望塵莫及。他最近有一些風格上的改變,在嘗試突破自己。現在臺灣也出現了一些新的設計師,他們的作品都是值得一看的。
王志弘作品
還有一位我很欣賞的設計師,叫David Pearson。大家熟知的《偉大的思想》(Great Ideas)企鵝口袋書系列設計就是出自他手。這套書的設計很棒,後來也漢化到中國。除了廣為人知的《偉大的思想》系列,他還設計了《從設計看企鵝:企鵝封面故事(1935-2005)》(Penguin By Design)。日文版的《從設計看企鵝》設計出自另一位優秀設計師——白井敬尚之手,內文設計出眾。今年「梯」工作室將與企鵝圖書合作,爭取推出《從設計看企鵝》中文新版,希望和日文版一樣精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