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推文比較「冗長」,請嫌我「囉嗦」的老師自動跳過不看。
其實,我的「囉嗦」是真誠對待老師們疑問的表現。
最近我特意推出了關於「如何實施不是體罰的懲罰」的案例,讓許多老師眼前一亮,「看到希望」。但很多老師看完我這組「體罰」文章和案例後,依然覺得「沒解決我的問題呀」!
他們原指望他們心目中尊敬的李老師說說「懲罰有哪些不違規的形式」「如何把握好懲罰的度」等等,這樣他們可以「拿來就用」,但現在他們失望了。
問題出在哪裡?我今天準備回答一些老師的疑問。
不過,在我「囉嗦」之前,大家先看完系列案例的最後一篇,這是我的學生寫的是我某次違規受罰的「醜態」。
盼望李老師再犯「錯誤」
謝暘
現在是北京時間午後兩點零七秒,整個校園還沉浸在一片歡笑與打鬧中,可初二·6班教室裡卻靜悄悄的。講臺上有一位戴眼鏡的老師手持一本書正念著,聲音時而高亢嘹亮,時而緩慢低沉,如同一位天才的演說家在高談闊論,在傾訴衷腸。下面坐著的同學們一個個雙手託腮,一字不漏地傾聽著,臉上顯出一種崇拜,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老師。原來這是李老師正在給我們朗讀經過他豐富表情,感人語氣加工的路遙的《在困難的日子裡》。
說起這件事與我的關係還不小。到底是怎麼回事?請我慢慢說。
初二開學以來,同學們對《班規》進行了新的修訂,我肩負起監督李老師的重任,專門看他有沒有上課遲到、下課拖堂等「不軌」行為。雖然我時時刻刻都在睜大眼睛監督李老師,可開學三周了,我一次也沒有抓住李老師的「尾巴」,
這是第四周星期三上午的語文課,李老師給我們講毛主席的《繼續保持艱苦奮鬥的作風》。 分析完後,李老師給我們朗讀課文。然而他那雄渾的男中音剛在教室裡迴蕩了沒幾句,下課鈴便響了。
可能是李老師沒聽見鈴聲,也可能是他進入了「毛主席」的角色,總之,他的朗讀之聲不但沒有停下來,反而更加高亢更加渾厚而富有激情。他高聳著眉毛,右手上下揮動,那語調,那動作,儼然就是在七屆二中全會上作報告的毛主席,而臺下坐著的同學們都是黨的高級領導幹部:「這一點,現在就必須向黨內講明白,務必使同志們繼續地保持艱苦奮鬥的作風……」
而我卻在焦急地看表:一分鐘、兩分鐘,拖堂整整兩分鐘了!我想起了我的責任,應該提醒李老師,但我又猶豫不決:不說吧,覺得對不起大家對我的信任;可提出來呢……不管!還是應該堅持原則。
想到這裡,我準備把右手舉起來。可是,當我望了望「毛主席」,發顫的手怎麼也舉不起來了——「毛主席」氣勢磅礴的演說已進入高潮:「中國人民不但可以不要向帝國主義討乞也能活下去,而且將活得比帝國主義還要好些!」
「毛主席」終於作完了報告,我看了看表:拖堂三分二十五秒!按《班規》是該罰唱一支歌或一人打掃教室。我去不去罰李老師呢?嗨,管他的,上去探探口氣再說。
我鼓起勇氣走進辦公室:「毛主……哦不,李老師,今天您算不算違反《班規》呢?」李老師對我笑笑,反問:「你說呢?」
如果李老師矢口否認甚至罵我幾句還好受些,可他偏偏這麼高深莫測地一笑!這是什麼意思呢?——是表揚我忠於職守,還是默認他違規了,或是在譏諷我:哼,你小子竟管到我頭上了?
不管他是什麼意思,我今天是豁出去了。我一股腦兒對他說:「你剛才拖堂三分二十五秒!應該按《班規》接受懲罰!」我硬著頭皮說完這兩句話,不敢看李老師的臉。
「哈哈哈!」李老師又是一陣爽朗的笑,「你終於來了。我就是在考驗你,看你有沒有罰我的勇氣。好!好!我認罰,我當然認罰!你說,是罰掃地呢,還是罰唱歌?」
我已經一點不緊張了:「那我得去問問同學們!」
「好,好!我隨時聽候處理!」李老師仍然笑眯眯地說。
經過徵求同學們的意見,大家強烈要求罰李老師利用午休時間為大家念一篇小說。李老師爽快答應了。
於是,每天中午,李老師和同學們提前一個小時來到教室,聽李老師為我們讀《在困難的日子裡》,也就出現了本文開頭的一幕。
可是,《在困難的日子裡》不久便讀完了,意猶未盡的同學們還想聽,但一時又找不到一個理由,於是同學們都暗暗盼望著,盼望著,盼望著哪天李老師又犯一次錯誤。那樣,我們又可以像美國士兵在南北戰場聆聽林肯演說,蘇維埃戰士在冬宮聆聽列寧演說一樣,如痴如醉地聽李老師為我們朗讀小說!
僅僅憑一紙《班規》就能管理好班級?哪有那麼簡單!
李鎮西
一
最近,我推出了一系列關於教育懲罰與民主教育的文章,包括案例。最初我只是想就教育懲罰這個敏感話題談談看法和做法,但後來我發現,任何具體的教育操作,背後都有理念和情感,所以我後來推出的故事,很難說是單純的「依據《班規》懲罰管理」了,所涉及的是一個班級管理和教育的系統。
但我們一些浮躁的老師沒心思去琢磨「系統」,他們只想立竿見影地找能夠「搞定」學生的「方法」、「技巧」、「絕招」——一句話,他們只關心「術」,而沒興趣尋「道」。
從一些老師的「請教」可以看出:
「李老師,遇到不講道理的家長怎麼辦?」
「李老師,我班有一個學生老不交作業怎麼辦?」
「李老師,班上有學生拉小圈子不參加集體活動怎麼辦?」
「李老師,班上有個女生就是油鹽不進,怎麼批評都不管用,怎麼辦?」
「李老師,科任老師不和我配合怎麼辦?」
「李老師,如果班幹部給違紀同學交流依然不起作用怎麼辦?」
……
說實話,這些問題,我一律沒辦法。我不可能於千裡之外給你「支招」。任何問題都是在特定環境特定土壤中產生的,也只能放在特定的環境和土壤中解決。脫離了特定的環境和土壤,我哪能孤立地給你「錦囊妙計」?諸葛亮也做不到。
所以,凡是遠方讀者我給提出的各種各樣的問題,我一律不回答。因為我無法回答,我不能不懂裝懂。
但我可以非常自信地說,如果老師所說的難教學生,包括其家長,和我相處三年,我相信我有辦法,甚至上面的問題根本就不可能出現——一旦有苗頭就已經「泯滅在」萌芽狀態了。比如最後一個問題:「如果班幹部給違紀同學交流依然不起作用怎麼辦?」這個問題放在我的班上,就不是問題。所謂「教育,就是陪伴」,所謂「教育,就是潛移默化」……就是這個意思。
這裡,「陪伴」和「潛移默化」就包含了班級系統中的情感、思想、溫暖、正氣、師生關係、人際信任等等要素的作用。而這些要素,無不和老師的理想、情懷、愛心、智慧乃至對教育本身的信仰(當然,我也沒有達到「信仰」的高度,但我努力爭取達到)分不開的。你把這些全部抽掉,孤立地想「搞定」或「擺平」某個人,不可能。
很遺憾的的是,相當多的善良、負責而膚淺(請原諒我用這個詞)老師,覺得「可操作性的辦法」才是「硬道理」,其他的什麼「愛心」「情懷」「高度」「視野」……都是「虛」的——「別給我來虛的,具體說怎麼做?一二三……來點乾貨!」這是一些老師旺盛的「求知慾」。
所以,一些老師急於我拋出現成的《班規》,說是拿去「參考」「決不照搬」,但我知道他們的心思還是想圖個「捷徑」,我當然不給。(其實,很多年前我在《心靈寫詩》一書裡,全文公布過當時我教高中時引導學校食堂制定的《班規》。)
二
我知道,在我們這個時代,大家喜歡「直奔主題」,而且喜歡嘲笑崇高,像「理想」「情懷」之類的表達早就不是什麼「好詞兒」了,早就被人嘲笑——至少是調侃了。比如,我不止一次聽見有人說:「別老拿『理想』來忽悠我們!」「哼哼,這傢伙又在賣弄『情懷』了!」……
然而,教育沒有理想還叫「教育」嗎?教師沒有了情懷還叫「教師」嗎?
即使從「實用」和「管用」的角度說,沒有人文內涵的「技術」只是一個概念。這也就是為什麼許多老師向別人學習經驗,在自己的班上應用時卻「水土不服」的原因了——
又回到了我剛才的說法:你是找「術」還是尋「道」?
從我的文章裡看到一兩條「經驗」卻用不上,於是便找出種種理由來解釋:
「你這是多年前的案例了,現在進入網際網路時代了!」
「你說的學生都是八九十年代的學生,多淳樸單純!現在的學生可不比過去,不好管啦!」
「你的生源好嘛,所以好管理!」
「你教的學生太單純了,到我班上來試試?」
「你是名師嘛!名人效應當然讓你的班級好管理啦!」
「你是校長嘛,科任老師當然要聽你的啦!」
……
看到這些似是而非的說法,我哭笑不得。
我想,如果年輕的老師都這樣思考問題,那永遠得不到成長。
我前天我在無錫市五愛小學講課時說:「現在想起我當班主任時的投入,我都被自己感動了!」是的,我想到從八十年代到前幾年我做校長同時也做班主任的時候,我和學生一起摸爬滾打,和他們一起喜怒哀樂,挨家挨戶家訪,按學號每天輪流找學生談心,每個學生的生日都表示祝賀(所以現在我還能說出許多三十年前學生的生日),周末和寒暑假帶著他們滿世界玩兒,安排學生以小組(七八個人)為單位每周日到我家做客(吃飯和玩兒)……這一切,沒有一項是學校規定班主任必須做的,但這一切都是我和學生彼此信任的基礎,也是我之所以能夠相對比較容易用一紙《班規》便能把兩個班(我曾經同時擔任兩個班的班主任)管得井井有條的根本原因。
有一點我承認,我班的學生確實很單純,但這個「單純」正是我良好班風的體現,為此我傾注了全部心血,當然,還有家長的配合。
時代當然在變,這是不可否認的,尤其是在網際網路時代;但切不可無限誇大不同年代學生的「不同點」,尤其是把諸如學生遲到了便叫來派出所所長的父親「修理」老師的極端事例放大為學生的普遍行為,進而斷定「現在的學生不好管」,更是不妥。其實,「現在學生可不比以前,不好管啊!」這種論調我剛工作也聽老教師經常哀嘆,他們說的「不好管」的學生,正是我們現在懷念的八十年代的「淳樸學生」。
無論時代如何變,「教育,這首先是人學」是永遠不會變的;教育的人文追求,以及培養擁有自由精神、平等觀念、民主素養的現代公民的目標是不會變的。
三
我和學生真摯的情感以及彼此之間的信任,是一些老師無法相信的。所以他們竟然問我:
「學生畢業二三十年後還請您吃飯,是不是他們想請您幫忙?」
「學生受了《班規》懲罰表面上沒說什麼,但會不會從此心裡就一直恨您?」
「您和學生制定的《班規》有懲罰內容,為什麼家長不找您麻煩?」
「您叫學生給您投信任票,學生會不會擔心您認出字跡,便不會說真話?」
「您把自己交給學生監督,還會有威信嗎?學生還聽您的管教嗎?」
「您讓學生決定《班規》是否有懲罰內容,是不是太遷就學生了?」
……
如我直言,這些問題都是隔岸觀火的「疑惑」,如果你在我班生活,甚至就是我班的一員,比如科任老師,那這些問題都想不會想的。原因還是我上面說的——我們這個集體長期形成的風氣(或者說「文化」)、彼此的信任和純真的關係,都不會有這些問題。
這是我們班特有的「場」決定的。而建立並形成這個「場」就是我班主任工作的全部內容,而不僅僅是制定一個《班規》。
因為感覺難以置信,有老師希望我能再帶一個班,而且是普通學校的普通班,按我所說的去管理,如果有效,他就「服」了。哈哈,我才不會因你「激」我就去帶班呢!不會的。更不會為了證明自己而現在去帶班——三十多年的班主任工作經歷已經反覆證明了,不需再證明了。
但是,我有百分之百的信心,如果現在真的給我一個班,我同樣有絕對的把握將其帶好——既充滿愛心,有充滿正氣,同時師生之間平等而和諧,彼此信任又彼此監督幫助。沒問題的!但必須從起始年級一直帶到畢業。
總有些讀者老是把《班規》僅僅當做管理的方式,他們說:「孩子那麼小,為什麼一定要《班規》呢?還制定的那麼細緻,讓孩子犯犯錯誤有什麼不好呢?這正是成長的真實狀態啊!」我這一組談民主管理的文章一開始就說清楚了,《班規》遠遠不是(當然也包括)把學生「管住」,它是管理的工具,但這個工具決不僅僅是為了管理。同時也是一種教育、感染和訓練。簡單說,《班規》的目的主要不是讓學生成為消極聽話守紀的溫順學生,而是為了成為積極維權守法的自由公民!
估計有老師暫時還想不到這一層,所以他們一直把《班規》僅僅當做「制服」學生的手段——所以那麼急於想得到我的現成的《班規》。但如果想通了我說的更高一層的意義,就理解了民主教育。
四
關於民主治班,為什麼我覺得很容易,不僅僅是我有大量的充滿情感的工作做鋪墊,還因為我「放得下面子」,不就是給學生認個錯嗎?不就是犯了錯誤該罰就罰嗎?學生可以,老師為什麼不可以?這是多麼好的事啊!不但帶動了學生的知錯就改,而且還讓學生幫助自己改正缺點,走向成熟與完善,多好!
我們都追求民主,追求平等,平時最愛抱怨哪個領導(比如校長)不民主不平等,但千萬不要在向領導爭民主的同時,我們在學生面前卻是一副暴君的面孔。這個「民主夢」不要只用來對付領導和校長,請從自己做起,讓自己在學生面前先民主起來。
每一個國民都有了真正的民主素養,並化為自然而然的生活方式對待周圍的每一個人,最終中國就民主了。
就這麼簡單。
但就這麼簡單的事,有的人就是做不到。那我就沒辦法了。
自己做不到,卻希望學生做到,這叫「緣木求魚」。
今天這篇文字,是針對老師們的疑惑所做的集中解答。比較囉嗦,也很直率,但很真誠。算是把心掏給大家了。
謝謝閱讀!
2018年12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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